上官时芜正仰头望着宫墙上的落日,侧脸在余晖中近乎透明,秋风卷起她绛色官袍,露出一截缠着新换纱布的手腕。
近一月未见,她瘦得惊人。
腰间的玉带空出了两格,锁骨在领口投下深深的阴影,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了血肉。
齐玥的靴底突然生了根。
她用目光描摹着那人的轮廓。
从微微泛红的眼尾到紧抿的薄唇,从缠着纱布的手腕到腰间悬挂的香囊。
一片落叶飘落在上官时芜肩头,那人抬手拂去时,腕间纱布透出一抹暗红。
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又没好好换药?
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几乎要冲下台阶,却在迈步的瞬间听见腰间金印碰撞的声响。
这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上官女傅。”她强迫自己冷漠下来。
上官时芜转身的动作很慢,单薄的官袍在风中飘动,勾勒出消瘦到惊人的轮廓。
阳光穿透她的身躯,在地上投下淡得几乎透明的影子。像是下一刻就会消散在风里,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齐玥的亲王冠、衣袍,最后落在那方金印上。
她亲手教出来的雏鹰,如今却戴着别人给的金笼子。
阳光太刺眼,齐玥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只看见她指尖正搭在袖口,那里藏着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旧伤。
“恭喜王爷。”上官时芜的声音比秋风还轻,“得偿所愿。”
腰间的金印突然变得滚烫,灼得齐玥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女傅客气。本王还有军务在身,先行一步。”她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却在擦肩而过时闻到一丝药香,是治疗腕伤的金疮药混着安神香的气息。
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王爷。”上官时芜突然唤住她。
“《左传》有云:高位实疾颠。”她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还望……珍重。”
齐玥转身,看见一片落叶落在上官时芜肩头,她本能地伸手想拂去,却在半空硬生生转为整理自己的袖口。
这个生硬的动作让上官时芜睫毛剧烈一颤。
“女傅多虑了。”齐玥听见自己用最官方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这位置是圣上所赐,七叔所荐,怎会不稳当?”
上官时芜忽然抬手将散发别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齐玥心如刀绞。
那人腕间的纱布又渗血了。
“是下官僭越了。”上官时芜后退半步,行了一个标准的臣礼,腰弯下去的弧度像折断的柳枝。
“恭送长陵王。”
这个称呼像钝刀割在心头。
齐玥看着那人低垂的发顶,想起从前这人会亲手为她束发,青丝缠绕指尖时,那声“阿玥”温柔得能化开三冬积雪。
如今这亲昵的称呼,怕是再也不会从那张唇间吐出了。
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即使她会成为自己的长嫂,只要她的芜姐姐安然便好,便好。
齐玥强迫自己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这场凌迟,“女傅也请保重,毕竟……常阳王还等着大婚呢。”
常阳王……原来在你眼里,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上官时芜抬头,眼中闪过刺痛。
“王爷何必这般说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话,“下官与常阳王……”
“女傅不必解释。”齐玥打断她,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如您所说,有些人的情意,终究是世间终究是容不下的,七叔常说,您与常阳王是天作之合,今日,我也这般想着。”
话音未落,上官时芜身形微晃,腕间雪白的纱布洇出刺目的血色。
可齐玥还是狠下心继续道:“从前种种,是我不懂事。日后,定不会再招惹女傅。”
说完,便转身离去。
不能回头。
不能心软。
不能让暗处的眼线看出端倪。
宫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中间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权力、世俗,和她们亲手筑起的藩篱。
齐玥走到转角处,终于忍不住回望。
上官时芜仍站在原地,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
金印坠地,齐玥弯腰去捡,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索性单膝跪地,借着这个姿势掩饰汹涌的情绪。
原来在无人处,她连最基本的伪装都维持不住。
她盯着金印上展翅的雄鹰,想起齐湛深处的眼神,那人若是登上大位,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南明王府,她怎么舍得让芜姐姐陷入危险之地。
再起身时,齐玥脸上已恢复如常,空中传来雁鸣声,她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向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终于放任自己靠在车壁上,泪如雨下,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却洗不净心头蔓延的血色。
车外渐起的秋风,呜咽着吹散了一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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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注,宫灯在朱红廊柱间摇曳,投下细长的影子,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齐玥踏着雨水而来,亲王袍的下摆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
她抬手拂去额前湿发,露出那张被雨水洗得愈发明艳的脸,唇色被夜雨浸得嫣红,像是抹了胭脂。
殿门无声开启,暖意夹杂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齐浔一袭玄色常服,半倚在紫檀木鎏金榻上,一枚黑玉棋子在他修长的指节间翻转,像被把玩的猎物。
“长陵王这个位子,做得可还开心?”齐浔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薄刃,贴着齐玥的耳廓划过。
齐玥抬眸,正对上齐浔似笑非笑的眼神。
烛光在他眼底跳动,像两簇幽蓝的鬼火,映得她后背微微发凉,她深深一揖:“臣惶恐,能为圣上分忧,已是福分。”
齐浔低笑一声,指尖的棋子“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是吗?”他微微倾身,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像一簇幽冷的火,“朕还以为,你更愿意做上官女傅的阿玥。”
齐玥的指节在袖中无声收紧。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眼前这位帝王,最擅长的便是利用人心,他知晓她的软肋,也知晓她无法拒绝。
“圣上说笑。”她嗓音平静,却掩不住喉间那一丝紧绷。
齐浔笑意更深,慢条斯理地拾起另一枚白子,在指尖转了一圈。
“朕知道,你终究还是愿意为了她,甘愿为朕所用。”
他顿了顿,“之前给你的三日时间,你没好好把握,不过现在也不迟,放心,朕一定会把婚期推迟。”
齐玥的指尖发冷。
推迟婚期,意味着芜姐姐暂时不必嫁给常阳王,却也意味着圣上随时可以拿此事作为筹码。
“谢圣上体恤。”她低头,声音恭敬,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
齐浔满意地眯了眯眼,忽然话锋一转:“南疆最近不太平,你可听说了?”
他懒洋洋地靠回软榻,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棋盘上的残局。
齐玥抬眸。
她当然明白齐浔的用意,不过是让她去当一把刀,替他斩除异己,再与七叔互相制衡。她太清楚这盘棋了。
圣上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而是一枚能被他牢牢掌控的棋子。
“臣略有耳闻。”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朕思来想去……”齐浔忽然坐直身体,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点,“朝中能领兵的人不多,且兵权有一半都在安广王那,领兵的人也都听他差遣。”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齐玥一眼,“你在上官女傅那儿学了那么久,可愿替朕分忧?”
齐玥静默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臣愿往。”
齐浔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却又故作忧虑地叹了口气:“只是……”
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齐玥,“安广王未必会答应,他向来疼你,怕是不舍得让你涉险。”
齐玥垂眸,声音坚定,“臣一定会说服七叔,不劳圣上费心。”
齐浔终于笑出声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掌心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好,朕等你消息。”
待齐玥退出御书房,齐浔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他拾起那枚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中央,低喃道:
“上官时芜……你教出来的好学生,终究还是朕的棋子。”
御书房外。
齐玥站在廊下,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衣袍,她缓缓摊开掌心,玉佩在雨夜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那人眼底的温度。
她闭了闭眼,将玉佩紧紧攥住。
这一局,她必须赢。
不是为了圣上,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那个教会她执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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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时芜回到南明王府时,檐下的灯笼已经点亮,在暮色中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
她驻足庭院,望着那盏绘有西府海棠的宫灯出神。
烛火透过素纱灯罩,将花瓣的轮廓映得忽明忽暗,仿佛九年前那个初冬的雪夜重现眼前。
记忆如潮水漫上心头。
她仿佛又看见那个披着绛色斗篷的小身影,正踮脚站在灯下。
仰起的小脸被暖黄的光晕染得格外生动,像是雪夜里唯一的光源。
“姐姐,这灯笼上的画是你画的吗?”
十岁的齐玥这样问她时,眼睛里盛着整条银河的星光。
那年初冬的细雪仍在下着。
记忆中的画面渐渐清晰。
夜风裹挟着细雪粒子,刮得上官府邸檐下的灯笼摇晃不定。
十岁的齐玥踩着崭新的鹿皮小靴,绛色斗篷上金线绣的云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她故意放慢脚步,待引路的侍女转过回廊,便像只灵巧的小猫般闪身钻进梅林小径。
“四公子!”侍女压低的呼唤很快被风声吞没。
梅枝划过锦缎发出细响,齐玥踮脚拨开眼前枝条,月光穿透云层,照亮前方一方僻静院落。
青砖墁地,西府海棠的枯枝在粉墙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唯有书房窗纸透出暖黄光亮。
齐玥正要上前,忽听得身后雪地一声轻响。
“谁家的小郎君乱闯?”
提绢灯的侍女从梅树后转出,灯光霎时泼了齐玥满身。
斗篷兜帽滑落,露出金冠束起的乌发,发梢还沾着冰雪融化后的水珠,在光下像撒了碎晶,又像是谁遗落的泪。
禾桔倒吸一口气。
眼前这孩子生得实在精致,瓷白的肌肤,琥珀色的眸子,眉如墨画,比府里珍藏的羊脂玉雕还要灵秀三分。
她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小姐新得的那套青瓷,也是这般晶莹剔透。
“我姓齐。”孩童声音清凌凌落在雪地上,“父亲在前厅与上官大人议事。”
她边说边去摸腰间玉佩,却想起为躲侍女早将玉带解了,这动作牵动斗篷,出里头绛色交领袍的一角,袖口暗纹在灯光下一闪而过。
禾桔慌忙行礼:“原是四公子。”
她见齐玥迈步就往内院闯,急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灯笼在手中摇晃出凌乱的光影。
“四公子且慢!”她气喘吁吁地拦住去路,“小姐正在书房用功,最不喜旁人打扰……”
齐玥却突然停住脚步,仰起小脸望向檐下挂着的那盏六角宫灯。
素纱灯罩上绘着的西府海棠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淡粉花瓣间点缀着金箔,随着夜风轻轻摇曳时,像是能闻到淡淡花香。
她自幼习画,一眼就认出这画工绝非寻常画师所为,笔触清雅隽秀,倒像是姑母从前的风格。
“这灯……”齐玥踮起脚尖,冻红的手指够不着流苏,眼中却盛满惊叹。
书房内,上官时芜执卷的手微微一顿。墨迹未干的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汁悄然晕开。
她向来不喜外人踏入这方清净地,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搁下了狼毫。
母亲常念叨齐家四郎生得玉雪可爱,今日倒要看看,那个总被母亲抱在膝头哄着吃蜜饯的表弟,究竟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