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所及，皆是海水。

无穷尽的青绿色海水席卷了这个世界，以至于连太阳的光芒，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波光。

昔日的高楼已然倾颓，这些代表旧日尖端科技的建筑眼下爬满了藤壶。海草在汽车仅剩的钢铁骨架间肆意生长，随波摇曳，色彩驳杂的珊瑚盛开在长满绿藻的道路上，鱼群自洞开的门窗之间来往自如。

在那场席卷全世界的大洪水中，唯有海拔在五百米以上的山地地区能够幸免于难，勉强从一望无际的汪洋中挣扎着探出头来；而代价就是，几乎所有适宜人类居住的平原地区，已然洪水滔天，荒无人烟。

塞西莉亚·韦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三次来到哥谭的。

和前两次，她作为哥谭女王布鲁茜·韦恩拟收养的女儿，大驾光临哥谭，使得无数名流争相迎接的盛大场景截然不同，眼下这座曾经纸醉金迷的繁华之都、罪恶之城，唯余一片死气沉沉。她乘坐的交通工具，更是从飞机变成了潜水艇，甚至能来迎接她的，也已不再是活人。

黑发绿眸的女子踏出潜水艇的时候，因为不适应突然从充满空气的陆地踏上四周全都是水的海底，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假使这里还是正常的哥谭，那么塞西莉亚·韦恩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倒，明天就要带着一系列《震惊！韦恩女王的养女对其心怀不满？》《揭秘哥谭顶级豪门二三事》《惊天一摔，孤女摔入豪门》《继承者冒冒失失，布鲁茜·韦恩过早选定接班人是否为失智之举？》之类的标题，以哥谭为中心飞速辐射开来，登上世界各国报纸头条，横跨时政、经济、娱乐、国际等各大版面。

毕竟按照韦恩家族在哥谭的地位来看，她这一摔的性质，和明星啊模特啊之类的小人物的摔倒截然不同。这些普通人没什么政治实权，什么电影电视演唱会，巡演走秀代言人，搞得再怎么花团锦簇，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只要韦恩家族这样的顶级豪门轻描淡写一句话，明天这些卖笑卖唱的，就得背后中枪十八弹死于自杀。

真要论起来的话，塞西莉亚的这个失误，大概就等于希■里特■普奥■马进行外交访问，结果在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时候，在对面的国家领导人面前，摔了个狗吃屎。

可这里已经不再是正常的哥谭了。

没有镜头和闪光灯，没有能够踩实的地面，甚至没有空气。

她如果摔倒，固然不会丢脸丢到全世界去，但也不会有人施以援手扶住她。

除非来的，不是“人”。

下一秒，失衡的塞西莉亚，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住了。

这双手上戴着长款战术手套。即便为了适应水下环境而选用了厚重的皮革类材料，也能明显看出，来者的小臂结实，线条流畅，遮挡不住的肌肉微微隆起，是久经战场的战士才能拥有的身形。更别提眼下，她仅仅用了一只手，就把塞西莉亚整个人近乎拎了起来——

等等。

拎起来？！

很明显，来者也没想到塞西莉亚的身体状况又恶化了。

于是她又上前一步，十分自然地把塞西莉亚整个人都带进了怀里，用力抱了抱，下了个经过切身检验的结论：

“你又瘦了，塞西莉亚。”

“你不能久留哥谭，这里的环境不适合你。”

来者的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在全副武装地穿上了全套水下作战服和战靴后，这个数字直接飙升到一米九起步。身高一米六三，明明是美国女性平均身高的塞西莉亚在她的面前，都被衬托得宛如大号霍比特人。

塞西莉亚在这个柔软又坚硬的怀抱里，挣扎着抬起头，向上瞥了一眼。

她最先看到的，是被撑得满满的防弹胸甲；再往上一点，是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再往上一点，才是象征性的蝙蝠形状的头罩，还有一只闪烁着不祥红色光芒的电子义眼。

在洪水淹没世界之前，这身战甲上还装载有大量的刀刃与金属，更没有使用这么多的防水材料。白日里以顶级豪门掌权者身份示众的布鲁茜·韦恩，每到夜晚，则身着这套战甲，在哥谭的夜里出没，以暴/力对抗黑暗，践行正义。

——那时，人们称呼她为“蝙蝠女侠”。

在洪水淹没世界之后，这套装扮便更加注重防水性和流线型设计，以减少水下行动的阻力。甚至连布鲁茜·韦恩本人，也经过了一番身体上的改造，使用突变DNA改变了自己的生理结构，变得能够在水下呼吸、愈合力更强、可以操控水流，而获得这超乎人类力量的代价，就是她永远失去了她的左眼，只能以机械制品代替。

——此时，布鲁茜·韦恩自称“溺亡怨魂”，为自己的军队赋名为“死水”，因为已没有活人能为她冠以称呼。

与“溺亡怨魂”的代号相应的是，塞西莉亚在这个拥抱里，没有感受到任何来者身上本来会有的香水或硝烟的气息，甚至连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

哪怕隔着溺亡怨魂所穿的水下作战服和皮革短外套，隔着她自己身上随海水飘荡不已、空落落的长袍，塞西莉亚还是被这冰冷的温度给震得打了个激灵：

“苹果是不会从树上掉得太远的，布鲁茜。你是什么样子，我就会学着变成什么样子。”

“你不仅是我的领袖，更是我的家人。如果你要关心我的健康状况的话，分明要布鲁茜先保重好自己，给我做个榜样才对吧？”

溺亡怨魂怔了怔，像是被塞西莉亚委婉的关心给逗笑了似的，暗紫色的唇边有一个未成形的笑容即将浮现，却又因为太久没有做过“笑”的动作，这个表情便卡在了半途，形成了一个近乎恐吓的冷笑。

毫不夸张地讲，这个表情拿出去，绝对能百分百止小儿夜啼，因为所有胆敢直面“溺亡怨魂的微笑”的小朋友，都能被直接吓到厥过去——你别管结果到底怎样，你就说达成了没有吧，那当然达成了：

“好机巧的辩驳，好聪明的塞西莉亚。”

她俯首吻了吻塞西莉亚的额发，近乎叹息道：

“可是这么聪明的塞西莉亚，为什么一定要来哥谭呢？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哥谭，是全世界最不适合你的地方。”

以往，这样的一个吻，总会带着一股清淡得近乎发冷的雪松香气。

这些香水是蝙蝠女侠的团队特意为她配置的，气味浅淡，容易洗去，留存不长久。这样的道具还有很多，从武器到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在它们的帮助下，布鲁茜·韦恩就能在“白日游手好闲的有钱人”和“夜晚维持社会治安的义警”的两个身份之间，随意切换而不露馅。

这个吻放在洪水淹没世界之前，足以让无数为哥谭女王着迷的人嫉妒得当场发疯。无数单恋她、追逐她的人，只要能得到她漫不经心的一个注视，就可以欣然不知终日，雪松香气的日化用品更是常年蝉联哥谭及周边地区销量冠军。

但眼下，她的吻褪却了妆饰的香气，失去了痴狂的追逐者，甚至连活人的温度也无了，只有一点锋锐的冰寒印在塞西莉亚额间，说不清是布鲁茜的薄唇更冷，还是隐藏在她话语中的审视更令人心寒：

“塞西莉亚，我当年就教过你，所有的行动都不会无缘无故产生。”

“你一定要来哥谭，是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是有想来见的人？”

一瞬间，塞西莉亚被这句看似温情脉脉的关心，实则内藏玄机的逼问，给惊得指尖发冷：

她哪里是在关心我的行程……她是在想，我的举止为何异常，进而在逼问我，会不会率领军队背叛她，有没有同谋！

真奇怪，陡然被质疑忠心后，塞西莉亚竟然没觉得难过，只是漠然而疲倦地想，又来了，布鲁茜，你又来这一套。你就真的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别人吗？

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开布鲁茜的怀抱，因为两人的体型差和力量差，都太大了。

她被布鲁茜完全压制在怀里的时候，从布鲁茜的背后看去，甚至都看不见她的人影，只能看见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从溺亡怨魂的颈侧探出来，挥舞了几下，在空中激起一片水纹后，就又被布鲁茜扣着手腕捉了回去。

布鲁茜的怀抱实在太紧、太用力了，让塞西莉亚颇有些喘不过气来，仿佛被什么正在捕猎的大型猛兽给从头到尾压制住了似的，一根手指都不让她乱动。

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亲密无间地拥抱过了，但塞西莉亚不喜欢这个姿势。

就好像只要她们还能这样拥抱，塞西莉亚心底那一点微末的期望，能够成真似的；就好像只要她把心事掩藏得足够好，就依然可以做布鲁茜眼里最可靠的、毫无私心的副手一样。

——可她真的问心无愧吗？她真的毫无私情吗？

——她不远万里，匆匆赶来对她的身体状况尤为不利的哥谭，忍受着每呼吸一次，都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在肺里搅动的痛苦，难道真的不是为了“见什么人”来的吗？

这一刻，塞西莉亚竟感觉前所未有地难堪。

且这种难堪感，比她之前的那一跤，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实了，都要令人恼羞成怒。

塞西莉亚挣脱未果，只能就着这个被完全压在布鲁茜胸前的姿势，断断续续挤出一番辩驳，并不断试图把自己挣扎出来：

“……布鲁茜，你的疑心病真的越来越重了，这样不好。”

“哥谭除了你，还有第二个活人吗？”

塞西莉亚这番话，倒也不算冤枉布鲁茜，因为布鲁茜在她还是蝙蝠女侠的时候，就有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值得信任”的过分警惕：

她给所有的战友，都准备了一套“失控后应该如何应对”的方案，把所有人的致命弱点，都写在了只有自己才能查看的绝密档案里，在和任何人合作的时候，她都做好了随时被捅刀和捅对方一刀的准备。

塞西莉亚自然知道，在这份绝密档案里，自己也榜上有名。

没办法，布鲁茜·韦恩就是这样的人。塞西莉亚当年在档案里，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排在第一列“极度危险”标红分类的时候，就已经伤心过了，现在早就没有了计较这些小事的力气。

但塞西莉亚只顾着从当下的窘况里挣脱出来，却忽视了一件绝对不能忽视的事情：

布鲁茜·韦恩，不管是作为蝙蝠女侠还是溺亡怨魂，都是相当、相当聪明的存在。

她能够以人类的身躯与力量，与无数具有超能力的人类和非人类抗衡，甚至最后还永远都能战胜，靠的难道仅仅只有她那“不信任任何人”的作风吗？

她精通十九种外语，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获得犯罪学、法学、计算机、化学、工程学学位，甚至能以地球现有的科学技术水平，破解和使用外星入侵者的操作系统……这样的人，自然具有从随口一句话里，看见真相的能力！

于是下一秒，塞西莉亚就明显感觉到，钳制着自己的手缓缓放松，将她谨慎而克制地推了开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回到了正常人交流时的范畴。

但塞西莉亚在对上布鲁茜仅剩的那只美丽的钢蓝色眼睛时，她忽然觉得心跳如擂鼓，仿佛有什么绝对不能大白于天日之下的秘密，要被无情地揭开了。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这根本就不能阻挡布鲁茜说出自己的推断，因为布鲁茜·韦恩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任任何人，更不会被任何人动摇决定的，坚定得近乎冷酷的可恶的家伙：

“我知道了，塞西莉亚，你是为我才回到哥谭的。”

——别说了。

“这更不对了，塞西莉亚。你是死水的副统帅，是我选定的继承人。我的军队、我的财富、我对世界的权力都与你共享，你久居哥谭，只会导致权力的过分集中，不利于我们保护世界。”

——我根本没想过这些。

“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东西吗？”

——你竟然还要追问？你一定要逼我不得不承认对你的爱，然后让你，像你之前熟练地拒绝过所有人一样，再名正言顺又饱含怜悯地拒绝我、抛弃我、再也不见我吗？！

塞西莉亚膝盖发软，手脚冰凉，面上更是失却了所有的血色，仿佛她那可怜的一点灵魂，和更加可怜的、阴沟里见不得光的感情，都要从这具命不久矣的躯壳里飘飘荡荡，解离出去。

她以为自己会痛苦得尖叫出来，可到头来，她竟然只倔强地抿紧了双唇，定定地望向面前的女子，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多说一句话，就会注定她的全盘落败、溃不成军。

溺亡怨魂用她仅剩的一只眼睛，细致地、审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