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亦明带着水果过来找律昭时,一室废墟已经被重建起了大半。
周澜在擦洗最后一遍厨房地砖,律昭在修复被扯破扯歪扯松的新年装饰。绿玻璃上的年画被扥得撕裂开,她拿透明胶带,很仔细地沿着对上对齐的裂口粘好,胖娃娃的手里的鲤鱼又神气活现起来,她站在绿色的光线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盛亦明猜得出来这间屋子发生过什么,好像那些闪着银光的不锈钢制品会说话,用每次见面都要比上一次多出几点的坑洼。
他注意到桌上的水仙花不见了,连盆带花,全无踪影。
“小明,快过来看。”律昭在阳台上兴奋地喊他。
跑过去,追着她的食指看。
是一道光晕,阳光折射了不知道哪一处的玻璃还是别的什么,在墙上落下来一道小小的彩虹。一拃长的一小截,正好挂在贴在墙上的福字上。
“我们会有非常非常好的福气的。”律昭给这个微小的现象解卦。
盛亦明重重地点头,“一定会有的。”
但是没有。
晚上,盛亦明在一片鞭炮声里给律昭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久,盛亦明才听到律昭很轻的一声“喂”。
“喂——小明,有事吗?”律昭问。
“没事。”盛亦明莫名地心中不安,他想自己可能只是不想去想象律昭在过一个冷清的不团圆的新年,问她:“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呀,都快九点了。”律昭说,声音还是放得轻轻的。
轻得盛亦明都觉得不对劲,问:“现在在干嘛?你那边好安静,没有看春晚吗?”
律昭说:“在削苹果,你带来的苹果很甜。”
“你喜欢的话,明天还给你带。”
“明天不是去你外婆家吗?”
“吃完午饭我会早点回来。”
律昭发出低低的笑声,故意问:“早点回来干嘛啊?”
不等对面回答,她又道:“过几天再过来吧,多陪陪外公外婆。”
盛亦明“嗯”了一声。
两人没再多闲聊几句,律昭说她妈在叫她,挂断了电话。
从卫生间出来,律昭的视线没有在客厅多出来的几个人身上停留。那些人是七点多到的,律昭和周澜刚吃过晚饭,他们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地占了刚擦完还水迹未干的桌子打牌,一边磕着自己带过来的瓜子,还有多余的两人各自抱着手机骂骂咧咧地在打游戏。
周澜坐在灯下缝鞋面。
律昭把手机还给周澜,问她:“冷吗?”
呼吸之间一团白气。
“不冷。”周澜停了手里的针,把右手塞到律昭的手心里,都是热乎的,笑了笑,重新缝起鞋面来。
律昭掀开薄被的一角,缩进去,把腿重新靠紧周澜,捡起边上的书从刚才停下的位置继续看着。
“看到哪里了?”周澜问律昭,不想屋子里只有“对十”“对二”“炸你”“过过”的声音。
“斯佳丽回到塔拉庄园。”
“这段也写得很好。”
“嗯。”律昭抬头看了周澜一眼,复又低头看书,正好看到一行——“回头路是没有的,她只能往前走。”
律昭又往周澜身边靠了靠,将书反扣在跟前的被子上,问周澜:“妈,你害怕过吗?”
周澜诧异地回过头看她。
律昭:“想起未来的生活,你害怕过吗?”
周澜再次停下了手里的活,想了想,认真回答她:“害怕过。但是不要让害怕决定什么,就还可以一路往前走。”
律昭笑起来,把面前的书又拿起来,点上刚才看过的话给周澜看。
周澜也笑,说着书里的经典台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律昭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又是怎么被周澜带上床的,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零点时分的又一轮鞭炮轰炸中,是家家户户在欢庆新年。她当时在想,如果这一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如果现在依然和往年一样,那她爸爸也是要和其他家庭的爸爸一样,当春晚的主持人倒数新年计时后,他要出去加入鞭炮大军。
没有如果。
她也没有爸爸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在她感觉有些难过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周澜带着笑意的话。
记起昨夜外面鞭炮声渐渐减弱时,客厅里牌桌还是没散的。想到这里,律昭彻底清醒了过来。
爬起来出去看,客厅没了那些人的身影,又是失序后被重新建立起秩序的模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几秒钟出神,她听到卫生间里有刷牙的声音。
“妈妈,新年好!”她跑到卫生间门口给周澜讲祝福语,“新年快乐!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周澜赶紧漱了口,也讲吉利话:“昭昭也新年快乐,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盈盈的,说:“快洗脸,我煮汤圆。”
汤圆白胖胖的蹲在碗里,隔着薄薄的不锈钢碗壁,可以感受到汤圆传递出来的暖意。灼热无比。
图吉利,律昭吃了八个汤圆。八就是发,她想如果这一年可以发财的话,她和周澜就可以重新拥有正常的平淡的生活了。
饭后,周澜和律昭商量去哪里玩。
逛街的话,新年第一天,商店多半开门开得晚。律昭想,她们又没钱买,去店里再空着手出来,大约要给店主留下些开年不顺利的启示,不是很合时宜。
周澜建议去逛超市。
律昭觉得可以,万一有打折呢。
母女俩兴冲冲地出了门,到那一看,玻璃门上贴着告示,11点才开门。
律昭摸了摸口袋里周澜趁她睡着塞进去的压岁红包,有一点失望。
周澜却说:“出来就当透透气,正好去买些好吃的。中午想吃什么?”
“吃羹好吗?”
结果菜市场也关门。
小毛驴这边开到那边,那边开到这边,律昭一张脸冻得通红,趴在她妈背上,笑道:“现在知道了,大年初一大家都是要休息的……今天妈你也休息,回去我给你露一手。”
到小区门口,正撞上骑着电动车对面而来的盛亦明。
律昭老远就喊:“小明,你今天怎么没去走亲戚啊?”
“明天再去。”盛亦明也喊,待距离进了,才对周澜道:“周阿姨,新年好。”
周澜道:“你也新年好。”问他:“你妈他们今天要做生意是不是?”
盛亦明点头,“刘叔他们今天不在,我爸妈得去店里。”
律昭问:“今天留下来吃午饭吗?我做饭。”
“做什么?”盛亦明问,拨开挡在身前的大棉服,露出来下面的几个塑料袋,说:“我妈让我带过来的蔬菜,明天要去外婆家,今天他们也不在家里吃饭,怕不给放。”
律昭眼睛亮了,问道:“香菇有吗?”
盛亦明点头。
“豆腐香干呢?”
“也有。”
律昭看周澜,“今天的羹汤有了!”
律昭说到做到,回到家就安排周澜去休息,和盛亦明拎着他带过来的菜进厨房。两人蹲在地上,头靠头地扒拉着塑料袋,没一会就说说笑笑起来。
周澜站在客厅看了会儿,不自觉跟着微笑起来,也有些好奇,不知道他俩说什么能笑得这样开怀。打开电视,看看昨晚上没看成的春晚,手上的线刚穿进针眼,厨房里两个人端着茶杯出来,律昭手里还提溜着几个方便袋,是抽屉拿出来的瓜子花生和山楂片香蕉片等零嘴。
电视里在播小品,律昭看得乐不可支,山楂片捏在指尖上,人笑得摇摇晃晃。
盛亦明冲她看,看了又看。
小品演完,律昭才发觉盛亦明在看她,笑了一下,把山楂片放进嘴里,说了声“看电视啊”,低头去剥花生。接着是歌舞节目,律昭看得没刚才专注,大半时间用在对付瓜子花生上,剥几个自己吃,又喂一些给周澜。
周澜看电视就为听个声儿听个热闹,精力基本还在手头的活计上,只是几次抬头时,无意间看到盛亦明看自家姑娘的视线,心里突然一阵的诧异,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俩孩子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青春年少的年纪。又去看自家闺女,她正笑眯眯地看着电视上的节目,倒是没忘记不时要往盛亦明手里塞零食。
仍旧两小无猜亲近无嫌隙的模样。看着看着,没来由心中一阵阵遗憾,若是日子平凡安稳一些,他们在这个时候,应当更意气风发些。
节目一个接一个演过去,盛亦明看了下墙上的时钟,提醒律昭:“十点半了昭昭。”
“这么快!”律昭拍了拍手上的花生衣,简略整理了一下桌上的零食果壳,起身道:“看本大厨给你们来一桌厉害的!”
盛亦明跟进厨房打下手。
两人都是会做饭的,也都是这半年里学上的。周末的时候,相比于去小如意,他们更愿意自己做饭吃,煮饭炒两个菜,再来个汤,用不到一个小时。后来熟练起来,两个人一块忙,电饭锅里饭焖好,菜基本也能同步上桌。
盛亦明站在水池边洗菜,律昭负责切,时不时在他换清水时往菜盆里兑点热水,口中已经哼起了方才春晚里新学上的歌。
“昨晚没看春晚吗?”盛亦明突然问。
“没看啊。”律昭没所谓地回答,“那些人过来了,没看成。”
盛亦明没说话。
律昭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了盛亦明一眼,看到他在皱眉。喊了他一声,跟他说:“他们过来打牌,没有吵闹……不要钻牛角尖,春晚昨天看今天看,反正差不多嘛……香菇给我。”
盛亦明从盆里捞香菇,甩甩水递过去。心里是难过又酸楚,想了想开口道:“昭昭,以后会好的。”
这样空泛的安慰,他说过许多,也预见到将来还要说上许多。他怀疑言语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律昭也习惯了安慰他,转头冲他摆了个好看的笑脸,应道:“我知道。”
“人生是战场,一直赢就好了。”她又非常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以她惯常所用的人生为大道理开头。
人生是游乐场,人生是战场,人生……可以是任何东西。
她早已摸索得透彻,把主题讲得越宏大,主题之下的一切就会变得越渺小。
包括困难,也可不必再成为心上磕磕绊绊挂之不去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