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需要钱。

周澜没有那么多。加上律昭医院里住了几天，钱淌水似的又流出去不少。

唐霞看出来她的担忧，主动提出来说借她，周澜很犹豫，她担心债务会像滚雪球，更担心有朝一日自己再也扛不动的雪球终要落到律昭身上。犹豫归犹豫，还是四处奔走地去打听了周边接受复读生的几个学校的复读费用，又把手头上存的那点钱左算右算了好几番，就是上最便宜的那家，那也还差八千多。

另外还有母女二人的生活费。

周澜日夜发愁，除了钱，还有这未来一年的具体安排。几所学校都不在浔遥，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昼夜，她不放心律昭住学校，可自己又不能辞了工作去陪读，处处难办。

律昭没她想得多，一早定下来就上最便宜的那家，也主动提出来住学校，她说学校才最安全，心想总不能把她从教室里拎出去绑起来再卖吧。然而她心中隐隐地，担心要一个人住的周澜。

盛亦明见她为难，一时脑热，冲动就说：“要不我一块儿复读吧。”

律昭白他一眼，“傻！”

又着重补充：“你怎么傻乎乎的，复读是上游乐场啊，还一块儿。”

盛亦明说：“我跟你一块去复读，阿姨肯定放心。”

律昭说：“放什么心，那要没脸见你们家人了。”问他：“你想好报哪个大学了没？”

“烟大。”盛亦明说。

律昭笑起来，“不走远远儿的了？”

“不走。”盛亦明说，“等你将来一块儿走。”

又说：“你去江沅复读的话，我每周都能去看你。”

江沅离烟海市区较近，但是贵，从来不在律昭考虑的学校范围，盛亦明心里当然知道。律昭逗他：“那我不能去，你总来，肯定影响我学习。”

盛亦明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喊了声“昭昭”。

律昭扭头看他，“嗯？”

“要是因为钱，”盛亦明推了下镜框，郑重地开口，“考上大学我爷爷奖励了我两千，而且我还可以打工找兼职，生活费我也用不了很多——”

话被律昭忽然伸出来摘他眼镜的举动打断，律昭把眼镜架到自己鼻梁上，抬头面对盛亦明，惊道：“哇小明，你在转！”

盛亦明说：“你别戴，度数高伤眼睛。”

律昭凑了凑鼻子让眼镜滑下来些，眼睛越过镜框上沿看他，问道：“能看清我吗？”

盛亦明摇头，“很模糊。”

“你度数又涨了？”

“嗯，左眼八百五，右眼七百。”

律昭“哦”了一声，突然把脸靠过去，盛亦明心一颤，脖子往后仰了仰，避开险些撞到一处的鼻梁。

“这样呢？”律昭追过去，梨涡漾起来，“这样能看清我吗？”

盛亦明点头，耳朵边红得两簇火苗在烧似的，眼神飘了又飘，最后又从那对梨涡落回落进她眼眶里，鼻息缠绕，呼吸交缠。

律昭把眼镜摘下来给他戴上，笑了下，道：“我们暑假去打工吧。”

盛亦明摸着发烫的耳朵，思绪转不回来，没听清她说什么，下意识含糊地应了声。

律昭：“干什么好呢？家教啊？”

结果两人去了奶茶店。

浔遥这两年入驻了两三家很火的奶茶店，平常店门口就从早到晚地排着老长老长的队，暑假里客人更是尤其的多。律昭和盛亦明，跟家里大人一样，天天早出晚归。

忙也忙得很开心，特别是发薪日，两千块钱搁手里颠来倒去地数，数出来两万十万的架势。

那时候盛亦明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手，烟海大学法学院。

律昭摸着那红通通的通知书，羡慕得不得了，双手抓着通知书下缘，手心里一捧，端正地搁到面前，喊盛亦明：“快给我拍张照！”

厨房里出来的周澜，操着干布擦西瓜皮上的水，笑问：“你拍啥照啊？该你给小明拍。”

律昭一听，扯着盛亦明胳膊让他坐到身边，录取通知书捧到两人中间，跟周澜说：“妈你给我俩拍一张，等明年拿到我的通知书，咱们再拍。”扭头冲盛亦明道：“我考京大，比你厉害！”

盛亦明点点头，“本来就是你更厉害。”

周澜笑眯眯，镜头框住的俩孩子也笑眯眯，好像又长大一些。

录取通知书一到，上大学的日子，眼望着更近。

唐霞开始忙盛亦明大学要备的东西，最大头两样，是手机电脑。

好在这两年小如意生意好，赚了一些钱，唐霞想着得给盛亦明买上最好的。盛安是见儿子考得分高特出息，当然不反对，高兴起来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开儿子玩笑：“你不是打工挣钱了么，拿出来爸再给你凑凑，买个苹果手机。”

“我没挣多少钱。”盛亦明摇头，又跟盛安商量：“你给我钱，我自己去买手机成吗？”

“没挣多少是多少？”他小叔也来开玩笑，“回头你爸给你六千，你买个两千的机，硬赚四千下自己口袋。”

他小婶道：“你挺懂，平常没少干吧？”

小了盛亦明九岁的堂妹，脑袋从他爸身后冒出来，问盛亦明：“哥，你有钱了能给我买个游戏机吗？”

盛亦明还没开口，她爸说：“边儿去，你哥那钱留着给女朋友，哪有你的份。还游戏机，你期末考几分了你张嘴就好意思要游戏机！”

一屋子人都笑，就盛亦明他爷爷笑了两声后面色沉下来，眼光不定时地扫过盛亦明，深深的，有些严厉。

但盛亦明没察觉，他在想手机的事。他当然很想给律昭买，猜想她肯定不愿意，想着或许劝她收下自己正在用的，离了家也方便和她妈联系。再来，他决定买个便宜的手机，想着省下来钱就是律昭不收，他也能给她买东西，复读压力比高三还大，也更辛苦很多，好吃的可以让人神经放松些。

因为没有和律昭分开过，盛亦明心里特别的不踏实。

次日上午，唐霞带盛亦明去店里，看一圈后，买了中等价位的手机和电脑。

盛亦明问唐霞：“旧手机我给昭昭用，妈你不反对吧？”

唐霞笑，“你新手机给她用，我也不反对啊。”

盛亦明嘀咕：“她不肯要的。”

唐霞望了望他，举着胳膊薅他脑袋，揉了没两下手腕发酸，儿子长高长大了，心思也越来越定了。

下午店里不忙的时候，唐霞把早上的事跟盛安说了，盛安在水池边上洗青菜，听得直乐，说：“怎么了？感慨了？难受了？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了？那没办法，我们老盛家就这传统，就欢喜自个儿媳妇。”

唐霞拿眼神剜他，呸道：“老不正经。他们才多大！”

“多大也是一对。”盛安满不在意地接道。

唐霞也笑了，问道：“剩下的钱我也给小明了，反正说好给他买手机买电脑的，回头你别管他怎么用，听见没？”

“遵命！”盛安右脚一跺，摆了个敬礼的姿势，甩了唐霞一脸水。

接着笑道：“我管他干嘛啊，他有人管。”

“我不管，我不要。”律昭瞄了眼盛亦明伸出来的手，又去舀手里的冰沙，一边继续朝前走。

盛亦明早猜到她不肯要，把新手机塞回兜里，换了之前在用的旧的出来，又递过去，说：“那这个你拿着，有事给你妈给我打电话。”

律昭一勺下去吞了块冰，老大一块卡嘴里冻牙，半眯着眼睛瞅盛亦明，半天冰化了些，才道：“你故意的是不是？怕我不肯要你手机，故意先拿新的出来打商量？”

盛亦明抿着嘴巴点头，还劝：“有个手机方便点，不然有什么事联系不上干着急。”

苦口婆心的，律昭挂上好看的笑，原地站定了，挺着一侧的腰撅出来胯，说：“没手，你塞我兜里。”

盛亦明正为她答应手下手机的事开心，低头就要把手机往她裤兜里放，偏偏她T恤短，瞥眼看到一点点露出来的腰，月光灯光照一照，白得不正常。慌乱移开目光，眼神错一错，入眼一双胳膊又是不正常的白。马上耳朵脸上炸起来的热，伸手夺过来她手里的碗，把手机塞过去。

不正常，他想。长长地舒一口气，慌得一身都在出汗。手心也是汗，攥得套在腕上律昭的帽子一团潮湿。

律昭懵懵的，嘴里叼着塑料勺，看了眼手里的手机，又看了看闷头前面急走的盛亦明，喊道：“你干嘛呀！我还没吃完。”

盛亦明脚步一顿，回到一半的头又马上拧过去，发紧的喉咙里干涩地吐着字：“快点，我去给你拿充电器。”

“急什么，明天拿也行嘛。”

说是这么说，脚下匆匆地追了上去。

走过一条街，盛亦明才冷静了些，开口说：“明天早上去办卡，你带上身份证。”

律昭点头，注意力在路边卡车在卖的芒果上，老大的一个又一个，似乎都能闻着甜甜的香。

盛亦明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买点吧。”

买了一袋，拎着继续往家里走。

走了会，律昭问他：“重不重？”

盛亦明说不重。

律昭“哦”了声，说：“小秋今天往我家打电话了，说她办升学宴，邀请我去吃饭。”

盛亦明：“嗯？你去吗？”

“去啊当然要去，她考上师大了，真好，她一直就梦想考师大。”律昭说，“是不是要买个什么礼物啊？”

“买什么？”

律昭摇头，说没想好。又走了会，律昭问他：“你考上大学，要我送你什么？”

盛亦明想了想，没想出来要什么，摇了摇头说不用。

律昭望着他，说：“要不你还是要个吧，不然明年我考上了，不好开口。”

盛亦明嘴角弯弯笑起来，问她：“你想要什么？”

律昭问：“要什么都行？”

盛亦明：“要什么都行。”

律昭就笑，说：“那我得好好想。”

盛亦明后来一直想，想她当年说好好想，想到后来最想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又想她明明想着第二年问自己要东西呢，怎么就会不声不响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是他们形影不离相处的最后二十天。

二十天里，盛亦明几乎照旧日日和律昭在一起，竟然没有发觉出半点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