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没什么人的公交车上,坐在最后排的两人头靠头地挨在一块说话。
律昭扯东扯西絮絮叨叨,盛亦明听得云里雾里,眼睛里只有那两片张张合合动来动去的唇瓣。
……想亲。
说了半晌没个应答,律昭停下不讲了,歪头看了盛亦明两眼,想了几秒,小黄帽举着往脸跟前一挡,嘴唇偷偷去蹭盛亦明面颊。
盛亦明下意识往律昭身边靠,头偏一偏,让亲吻落到嘴巴上。
一会儿后停下,律昭笑眯眯问他:“高兴吗?”
盛亦明满脸红,开不了口作答,但是很坦诚地点了点头。
律昭笑容更大,伸手去抓他的手,嘴上却说:“这样不好。”
盛亦明捏了捏她手心,很疑惑地看她。
律昭说:“你会更想我。”
她问:“你更想我怎么办?”
盛亦明怀疑是车窗外灯火的问题,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亮,闪闪的像湖面水光。
他回答:“不用怎么办,一直想你就好了。”
律昭心碎了一片。
我怎么这么坏,她想,要分开了还勾着他。可又控制不住地,垂着头,一个劲地把手往他手心里塞。
“等国庆放假,你不回家我就去看你。”盛亦明说,“只要你有空我都可以去看你,我时间很多。”
律昭说:“时间很多你交朋友玩啊,听说大学里社团很多,你还可以到处旅游玩。”
她说:“别总想我。”
盛亦明隐约感觉到一些不对劲,但他以为是分别在即的不适应,他知道他们俩都不适应都心里难过,握着律昭的手上下晃了晃,答道:“要想的。”
说:“等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律昭问:“烟海有什么好吃的?”
盛亦明也不知道,“反正看到了都给你买。”
下了公交律昭说先不回家,说饿了要吃饭。
盛亦明知道她不饿,也知道她是不想回家。
天更黑了,夜色压得两人都更有些伤感无措。
律昭没允许自己消沉到走完一条街,她怕日后盛亦明回想起来,只能想到自己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去拉盛亦明的手,抓在两手间,有一搭没一搭捏着他的指头玩,问他:“吃麻辣烫吗?还是面条?”
“都吃。”盛亦明说。
律昭眨眨眼,“我要再说吃油炸吃米线吃鸡腿呢?”
盛亦明真问:“想吃吗?”
律昭问他:“你呢?”
盛亦明说:“你想什么我吃什么。”
搁过去,这话实在稀松平常,只是如今律昭听着心上难过,他总顺她,顺久顺惯了,自己从没觉得哪里不好不对劲,眼下要分开,便又把这事加到自己的坏上去了,心说怎么总是他顺着自己呢,怎么自己就没顺顺他呢。太自私太坏了,律昭好难过。
盛亦明给律昭挑着面条上的葱花,说了一碗不要的,老板又一次给忙忘了。
律昭拿着勺,一勺一勺舀着面汤喝。滚烫滚烫,鼻尖脑门挂着薄薄一层的汗。
“好了,吃吧。”盛亦明把碗推到她跟前,顺手抽了两张面纸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才又把另一边后上的那碗面挪过来。
律昭忽然说:“我要吃你那碗。”
盛亦明愣了下,搅进面团的筷子当即就往外抽,又开始要挑小葱。
律昭摇着头笑,“我逗你啊,咱俩一样的。”
盛亦明说:“换也没关系。”
律昭感慨:“你怎么这么好啊。”
问他:“我以前说过你很好吗?”
“嗯,说过。”盛亦明笑笑,“快吃吧,刚不说饿的么。”
吃了饭又去步行街乱晃,遇上什么律昭都停下来看看,见卖花的问人什么花香不香,见卖宠物的问这猫好不好玩爱不爱睡觉。盛亦明跟在她身边,她走他就走,她停他也停,影子一样。
盛亦明想,他们俩可能就是彼此的影子。
这么想着,那点分别的离愁别绪终于变得容易接受了些,他想着不过一年,不,不到一年,他们又可以形影不离,他们又会是彼此的影子。
路过卖小饰品小玩意的摊子,律昭又停了步子,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个架着黑框眼镜的卡通人偶,塑胶的,质量有些粗糙。拿起来问盛亦明:“跟你像不像?”
盛亦明笑了下,“有点。”
律昭掏钱买了,一路拿手里玩得放不下。
逛完街又吃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街边小吃,盛亦明把律昭送到她家楼下时,快十点。
盛亦明拉她的手左右晃,放轻声音提要求:“明天送我去学校,啊?”
律昭抓着他的手放唇边乱亲,啵啵啵一顿响。
响得盛亦明耳朵边嗡嗡嗡,没在意到律昭塞进他口袋里的玩偶。尚且自由的那条胳膊不由自主就伸出来,勾着律昭的脖子把人揽进怀里,用了力,勒得律昭喘不匀气。
别在两人身体之间的手腕被压得有点疼,疼居然让律昭觉得爽快,鼻腔眼眶一块酸酸的爽快。抽了抽被压着的手,两手一齐搂上盛亦明的腰,学他一样使了很大的劲。脸埋进他T恤里,蹭了蹭,昏暗的居民楼下扬起头,她说:“小明,你难过吗……你不要难过。”
盛亦明当时不懂她的反应,很不寻常的特别不明朗的反应。
他再一次将之归因于他们之间未曾有过的分别。他想,她大概是舍不得,是难过。
过后他才看明白,那是真正的舍不得,真正的难过,发自心底的,竭尽全力也压抑不住的情绪崩溃。
九月一号晚上,正在数着日子等待联系律昭的盛亦明突然接到唐霞电话,这才知道了律昭没去复读的事。唐霞电话里告诉他,周澜把钱还了过来,说律昭家人去楼空,联系房东,房东说上月底谈好的,租到八月结束就不租了。
盛亦明打律昭电话,没通。微信上给律昭发消息,没回。
从此没通。
从此没回。
从不敢相信不肯接受,到不得不相信不得不接受,盛亦明花了很长时间。
他尝试了一切可以尝试的,包括报警,包括捕风捉影地四处寻找。
等他回过神来律昭是真走了,真不愿意被人找到了,他桌上放着的那个塑胶人偶已经被晒得褪了一层颜色。镜框眼珠的黑,头发鞋子的褐,衣服的深蓝墨绿,覆盖上灰尘般变得黯旧。
盛亦明心惊肉跳地拿起玩偶,爱惜地蹭了蹭并不存在的尘土,腾出书架阳光晒不到的角落尽处,将它妥帖安置。
孤独的,形单影只。
像他一样。
很长的一段时间,盛亦明夜里常在睡梦当中找到律昭,一找到没等体味几分惊喜就会被惊醒,醒过来全是惆怅,接着又是发疯一样思念。
日长如年。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慢慢地,变成了可以忍受的煎熬。
长日如年。
一年连着一年。
八年零四十一天。
足够盛亦明实现律昭的儿时梦想成为一名维护正义真捉小偷的人民警察。
也足够律昭改名换姓,开辟属于咸青芥的新生活,自由成功,如获新生。
似乎各自完成了没有对方参与的改头换面。
果然时间操蛋的够长。
“这些年我一直尝试找你。”盛亦明关车门拉安全带,克制半天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决了堤,他感觉委屈。
咸青芥看他,脸上有不太惊讶的惊讶。
盛亦明也转过头来看她,“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一天一秒钟也没有。”
“对不起。”咸青芥说,“当时讨债的人又来找麻烦,他们放话说不会让我参加高考,我又怕去复读后他们找我妈麻烦,想着不如学我爸那样躲起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
音调平平的,像是夏日阵雨来袭之前的低压,蓄积风暴。咸青芥问:“你生气了?”
“没有。”盛亦明叹了口气也泄了劲儿,“我以为当时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我以为那些年里你什么都会和我说。”
咸青芥说:“你爷爷说我会拖累你,影响你以后工作。”
“你相信别人不相信我?”
“我只是害怕。”
盛亦明哑口无言。因为听懂了才哑口无言。
咸青芥说:“假如你是我的,我会带着你一块躲起来。但你还是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我没办法。”
“现在呢?”盛亦明定定地看着她。
咸青芥说:“现在我不怕了,没那么容易被唬住——”
“现在呢?”盛亦明着急地打断她,神色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咸青芥怔了几秒,笑着问他:“你要听什么?”
她一笑,倒让盛亦明立马回了神,一阵上头的无畏的劲就过去了。
人清醒,胆儿立马小下来。
随即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彼此的世界里互相空缺了八年的现实。
八年前她就能先一天亲他,没两天跑。八年后……他要怎么留住她。
八年前他就不是她的,那八年后,他是吗,他可以是吗……
盛亦明心下怯怯,没敢再揪着这个带着像在追究责备的话题继续聊,问咸青芥:“中午想吃什么?”
“你呢?”
“火锅烧烤麻辣烫面条,炒菜也行。”盛亦明随口提建议。
“好啊。”咸青芥坐副驾上煞有介事地点头,“你想吃我们可以都来点。”
盛亦明偏头看了她一眼,正撞见她笑意盈盈的眼睛,真真切切,倒叫他没来由失魂落魄起来。真觉得最近几天心情大起大落得厉害,纷纷杂杂的情绪混乱成团,他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场期待已久的久别重逢。
梦显现在现实里成了真,无端更像是一场虚虚幻幻的梦了。
然而梦在梦里,常常在断在这个时刻,让他无从得知重逢之后的未来会是怎样的走向。
他心里一阵阵地掂量不到底。
还没决定好中午去哪儿吃,视线里的前方坡道上出现了一辆三轮,满满堆了一车的杂物,下面齐整地码着大大小小的纸箱,上面一层层摞得有一人高的是扎着口快要撑爆的蛇皮袋,离谱的承重让三轮车显露出离谱的慢速度。加之上坡,行动愈发艰难,连装载其上的口袋都颤动出了卡顿的节奏。
咸青芥看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理,一手解安全带,一手指了下前面说:“我去推一把。”
盛亦明想也没想就跟着开车门追过去。
听见声音,咸青芥回头冲盛亦明笑了下,脚下没停地继续往前。
两人一左一右地帮着一起推,隔着高高的物品,前面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连声地道着谢。
上坡路走了七八分钟,道路平缓时,咸青芥伸头往前看了眼,边上盛亦明看见她的动作,说道:“前面没坡了。”
咸青芥点点头,一边收了手,一边冲前方喊了声:“叔叔,走了啊!”
又是几声道谢,咸青芥说着不谢不谢,和盛亦明一道转身下坡。
走了两步,脚下踩着了散开的鞋带,随手捞了把盛亦明的胳膊,“等下,我鞋带儿开了。”
刚蹲下去,眼前光线暗了暗,稍稍抬眼看,发现是盛亦明走到边上给她挡了太阳。咸青芥垂眉笑了笑,系好鞋带刚直起身,视线扫到盛亦明身上白T恤的侧腰处沾上了一些浮灰,挺自然地就伸出手去拍了两下。
拍完才发觉盛亦明支着抬到半空的这侧胳膊僵着,不大自在的样子,向他解释:“应该是你刚才推车的时候碰上灰了。”
盛亦明应了声,先是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下身上的衣服,脸上微微开始有些发烫,低声道:“走吧,太晒了。”
咸青芥看着两步走到自己前面的人影,那胳膊还搁半空里僵着,两秒之后终于有了动作,举过头顶撸了把头发,才重新垂到身侧。她看得翘起来嘴角笑,追过去又看到他耳朵面颊浮上淡淡一层的粉红,笑意不自觉更深。
笑一笑,垂头看了眼方才给他掸灰的右手,不知不觉地红了眼圈。
后知后觉地,她有点儿难过。
原来过往岁月里再平常不过的小举动,也会被漫长的时光锈蚀。这点关于现实的察觉,终于让她真切地感知到了时间流逝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