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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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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一家酒肆中,萧羽杉愤懑的独饮着,任久言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毫不犹豫,这让他极度愤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两坛快要见底。

萧羽杉:“小二!再上一坛!”

男人醉眼迷离中翻涌着火气,手里转着酒杯。突然,一个年轻的小和尚走进了这家酒肆,他环顾一周,径直向萧羽杉走去。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双手合十,“施主眉间戾气太重,可是遇到了烦忧?”

萧羽杉微微抬了抬眼皮:“烦忧?我这是愤怒。”

“那便是愤怒吧。不知贫僧可否坐在此处?”僧人也不恼,指了指他对面的长凳。

“随你。”

“多谢施主。”

和尚刚落座,店小二便端着酒坛子上来了,他见萧羽杉又要斟酒,温声劝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借酒浇愁,不如寻愁之根源。”

“你是谁?”萧羽杉眯起醉眼。

“贫僧无名。”

“哪座庙的?”

“无出处,无归处。”

“为什么寻上我?”

僧人微微一笑:“见施主面有执念,特来结个善缘。”

“不必。”萧羽杉重重搁下酒盏,“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施主且听贫僧一句,这世间万事皆不可推拒,亦不可强求,该来的适时会来,不该有的总也不会有。”

萧羽杉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天意”二字,他狂傲,他不信邪,他恨透了这等认命的说辞。

“够了!”萧羽杉重重拍案。

僧人也不惊慌,只是静静看着男人,轻声道:“施主这般恼怒,可是因为...有人宁可随波逐流逆来顺受,也不愿与您同舟共济?”

“与你何干?”萧羽杉站起身来面向和尚,“你少来同我讲那俗世行路规矩和道理,简直啰嗦!你是讥讽也好,是劝诫也罢,我都并不想认,也不愿听。”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执拗?这山高过险、海深莫测,何必定要一探究竟?缘起聚缘灭离,岂是人力可改?”

“放屁!这山是否真就高不可攀,这海是否真就深不可渡,待我一试后自然知晓,何须由你教诲?”

“阿弥陀佛,千古路望不尽,唯姣姣月路迢迢…”

“我不愿悔,因此我意难违。即便无人与我共此行,但路行了一程又一程,山翻了一座接一座,百舸流千帆尽,独行也可万万里。”

“施主这般傲气,逆天而行,恐——”

“管他的芸芸教化!去他的天意规律!世人皆道我桀骜,那我何不傲到底?”

“阿弥陀佛,傲本身无错,只是过刚易折,万事讲究个平衡和克制。”

“克制?提酒醉今朝,快活、纵情!我可从不曾败过我的雅兴。”

“阿弥陀佛,这路行近了无用,行远了也无需。酒饮少了不尽兴,饮多了却伤身,还是那——”

“少废话!容我做我!许我为我!”

萧羽杉双手撑住桌子,往和尚面前一俯身,

“我、只、信、我。”

僧人突然起身,轻轻按住他的手:“施主可知,您这般恼怒,究竟是恨那人不争,还是...”

他直视萧羽杉的眼睛,“怕自己留不住?”

萧羽杉闻言突然怔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怕自己留不住?留不住谁?任久言?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他为什么要留住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一个甘愿做他人玩物的懦夫?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那你为何要送他镯箭?为何要翻墙去见他?为何听到他说“本污浊之人”时,会这样愤怒?为了离间?为了策反?还是为了勾引他?

“施主,”僧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您眉间的戾气散了。”

萧羽杉猛地抬头,发现僧人正含笑看着他。那笑容莫名让他想起任久言,都是这样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从容,让人火大。

“...胡说八道。”萧羽杉别过脸,声音却没了先前的底气。

“是贫僧多言了。”僧人起身合十,“只是临走前,还想送施主一句话。”

“......”

“镯箭既赠,何必追问缘由?关心则乱,覆水难收。”

萧羽杉瞳孔微缩:“你怎么知道镯——”

抬眼时,桌前已空无一人,只剩半杯未凉的清茶,和地上那滩渐渐干涸的酒渍。

窗外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萧羽杉盯着掌心不知何时掐出的血痕,

“妈的…”他咬牙,

“你他娘的难不成…”

“真是老子的劫数…?”

城外南八公里处,任顷舟站在泮清寺门外,脚步踌躇。他抬手欲叩门,却又放下,如此反复。

正当他犹豫之际,寺门缓缓开启。莫停大师手持佛珠,立于门内,苍老的眉眼间含着慈悲的笑意,双手合十:“任施主徘徊良久,何不叩门?”

“大师…我…”

“阿弥陀佛,施主进来吧。”老和尚侧身让开。

任顷舟随他穿过幽静的廊道,来到后院。银杏树下,石案上已备好一盏清茶。莫停大师并未多言,只是将茶杯轻轻推至他面前。

茶水温热,任顷舟捧在掌心,他抿了一口,苦涩回甘。

“大师,弟子…还是没参破…”

“阿弥陀佛,那些道理和规矩,你走不出,就参不破。无论得失、福祸、恩怨亦或是生死,困于其中,便是枷锁。”老和尚拨动佛珠,声音如古井无波。

“走出…?”任久言苦叹一口气默默低下头,“弟子如何走出…曾经的种种压得弟子喘不过气…”

“施主,前尘过往是非恩怨,只容一人咽,不容旁人听。但过往只留在过往便可,不执拗于过往方可自渡。”

“可过往造就了今日,今日又决定着前路…”

“远者为因,近者为果。远去者寻不回亦抹不掉,近来者拒不了也守不得。”

“可有些事...撇不清…也舍不下…”

“难舍并非不可舍,难过并非不能过。”

“可我看不清......”任顷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也不敢看...”

“施主不敢看,是怕看见什么?”

任顷舟如遭雷击,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雪夜,看见沈清珏伸来的手,同时也看见了萧羽杉愤怒的眼睛。他的手一抖,茶盏翻倒,茶水浸透衣袖却浑然不觉。

“心有惑而不惑于行,意有困却不困于己。”莫停拾起茶盏,重新斟满,“孩子,你早该明白的。”

“大师...弟子是否...已经无路可退?”

莫停将新斟的茶推到他面前:“施主且看这茶汤。”

“茶叶浮沉,看似随波逐流,实则...”

老和尚突然将茶盏倾斜,茶水却未洒出半滴,“自有其根。”

任顷舟怔怔地看着。

“施主觉得身陷囹圄,”莫停将茶盏端正,“可曾想过,枷锁或许不在身上...”他指尖轻点自己的心口,“而在这里。”

任顷舟突然想起萧羽杉摔门而去时,那枚银玉镯冰冷的触感,以及镯子上“藏舟于壑”四字。

“可有些债...总要还...”

“阿弥陀佛。”老和尚突然起身,“老衲且问,当年五殿下予你五十两银子时,可曾说过要你还?”

“可…可我本就应该…”

“阿弥陀佛,”莫停慈祥的笑着。

“恩情不是债,”

“执着才是。”

当任久言回到府中时已至丑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榻上。他推开房门时,月光正好落在那袭红衣上。他脚步微顿,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惊讶。

“萧公子今日第二次造访,可是上瘾了?”

萧羽杉手中把玩着一只桃花枝,见任久言回来了便随手插在了榻檐上起身上前:“这么晚,去哪了?”

“萧公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事——”萧羽杉上前一步。

“就不能来吗?”

“私闯民宅——”

“二十廷杖嘛,”萧羽杉打断接过话头,“我记得。”

任久言没有讲话。

“任久言,”萧羽杉突然放软了声音,”我们好好说话可以吗?”

“莫非是我哪里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令萧公子还有疑问。”

“天气暖和了,明日我们去城南吧?全帝都那里的桃花开得最好。”萧羽杉岔开了话题,指了指榻上的那一枝桃花枝。

任久言盯着那枝桃花,沉默片刻说:“我这破败院落,本不该见春。”

“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见春。”萧羽杉又逼近一步。

“萧公子这又是何必——”

“你不敢争,我偏要争。”萧羽杉字字清晰,一字一顿,目光如钩,一步一步逼近任久言。

“你不肯要,我偏要给。”

“你认的命,我偏不认。”

任顷舟被他逼至墙角,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萧公子这是...”

“与算计无关,与情爱更不相干。”萧羽杉抬手撑在他耳侧的墙上,“我生来反骨,我、不、信、邪。”

萧羽杉固执地认定,此刻的坚持仅仅源于骨子里的叛逆。那些深夜辗转时的心悸,那些见不得他受伤的焦躁,统统被他归咎于天生的倔强。

“既然你不愿反抗——”萧羽杉突然勾起一抹笑,带着几分狠劲,“而我,恰巧最擅强求。”

“萧公子是要来硬的?”

“硬的?”萧羽杉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相触,“我还有更硬的。”

“你不是非老五不可?我偏要——”

“萧公子,”任顷舟轻声打断道,“你我都清楚...”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说“你根本不会碰我”,想说“别白费力气了”,可最终依旧是收住了话头。

任顷舟太了解萧羽杉了,他知道这个骄傲的男人骨子里刻着世家子弟的矜贵,那些狎昵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萧羽杉绝不会真的要了他,所以他并不害怕。

“萧公子,我说过了,我已然做出了选择,一步踏出再无回头的余地。背叛?我的人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任久言,我不想跟你咬文嚼字,我就说一句,我并没有在可怜你,也丝毫不同情。”

萧羽杉我住任久言的手腕:“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态度。你大可以继续选择与我为敌,但我偏要看看,你的决心是不是当真硬如铁石。”

今夜两位高僧的谆谆教诲,终究是白费了口舌。萧羽杉依旧我行我素,将那份“不信邪”的倔强贯彻到底;任久言也仍固执地守着那份恩情枷锁,甘愿作茧自缚。若论执拗,这两人倒真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一个宁折不弯,一个宁弯不折。

城西酒肆的残酒未干,泮清寺的杏叶茶尚温。

萧羽杉攥着男人的手腕,他想起僧人那句“怕自己留不住”,胸口便涌起一股无名火。

任久言直视着男人的眼眸,莫停大师那句“恩情不是债”言犹在耳,却被他刻意忽略。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此:两个同样固执的人,一个拼命偏要给,一个死活不敢要;一个非要拉他出深渊,一个被恩情牵制自缚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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