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不过很快坚定下来,于他个人而言,是愿意的。
而这个东西一旦上升到群体,答案往往要偏向另一个结果。
*
月亮缓缓从云里露头,配合着几点疏朗的星星,他们一同被框进窗格子里。
圣女嗟叹一声:“多美的月色。”
长桌对面,不容忽视地坐着一个男人,布衣包着他的身子,裹着官威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美景常有,赏景之心不常有。”
沈出莹小心翼翼挪开一点瓦片,暖色的光线透进眼眸中,她不禁眯起眼睛往里面看。
从她的视角看,这位大人的脸虽看不清,但从肤色与气质仪态看,应也是张不俗的脸。
圣女给眼前这位大人沏了壶茶,再端端正正坐下来,姿态是恭恭敬敬。
“我帮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本就是糊涂的举动。”大人吹了吹热腾腾的茶水,浅浅酌了一口,“姑娘心狠如此,我也怕姑娘过河拆桥,临时反悔。”
圣女细声道:“我若不想有这一出事情,你就见不到我。”
这话说的大言不惭,与她脸上楚楚可怜的韵味不同,反倒十分傲气。
沈出莹见那大人失声一笑,上半身耸动着,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冷不防地向上一看。
她神经绷地紧紧的,发现动静时,身子飞快贴在在房顶,然而眼眸余光里留意到了对方抬起的脸庞。
沈出莹一时间心如擂鼓,不是怕,而是后脊窜进一股凉意,直往五脏六腑钻去。
这张脸她分外熟悉——
是她爹爹的脸。
沈知春。
月光被黑云吞了,她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停地和肋骨相撞,咚咚咚响着。
他们家不是缉妖世家么?怎么会跟朝廷有牵扯。
爹爹来这里做什么,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不是来捉鎏金鸟,那是来做什么的?
一时间,几个没有答案的疑问纷纷涌上来,沈出莹指甲不自觉掐向掌心。
圣女看沈知春的动作,也跟着抬起头来:“怎么了,沈大人,难不成我房梁上有什么好东西?”
沈知春:“月亮出也莹莹,从这瓦片里看,比从窗中看更美。”
沈出莹:“……”
好了,现在知道自己这名字的由来了。
“神宿是一种仪式,也可以叫宿神,双魂一体。我是一个容器,诞生的过程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幸运,因此有了预知万物万种结果的能力。这种幸运不常有,长老们当年遭神灵反噬,秘法失传,很遗憾,我也没办法再造出一个圣女。”
圣女摊开双手,作遗憾状道。
沈知春轻轻颔首:“物以稀为贵,多了反倒不让人稀罕了。”
圣女凉凉地瞧过去:“您上边那位不会这样想,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让大人从京中往返。”
沈知春:“先有事实后有想法,还望圣女不要妄自菲薄。我们那位笃信堪舆占卜之术,是算准了遥遥大山内还有圣女这么一号人物,故让臣使提刀而来。”
圣女自嘲地笑了声:“望大人手下留情。”
“留个活口?”
“留个全尸。”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沈知春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正了正衣襟:“想带你走,也只能这样了。”
*
裴晟并没有跟她同去,他夜盲症犯了,精力疲损,怕打草惊蛇,因此一人在约定的地方等沈出莹。
他靠在一人合抱粗的树干上,嘴里噙着片叶子,吹出些杂乱的难听声响。
兴许是裴晟良心发现,自己也听不下去,叶子被他膈应烂了,便作罢。
沈出莹回来的时间比他预料的晚了些,脸色也有些不太好——裴晟能透过面具看到她的表情。
“怎么了?”裴晟语气很温柔,可惜沈出莹没有注意到。
沈出莹垂眸片刻,斟酌措辞道:
“圣女说朝廷的人被引到淮远村就是她的手笔,胡文之前告诉我们本来他们也不想搬到这个偏僻的村落,离水源远,是受了圣女的旨意。”
“因此,我猜想那些当官的一开始确实是朝鎏金鸟而来,没想到听说这个村子里还有神宿圣女,一时间改了主意,想将她带走献上。”
“圣女跟村落是绑定的关系,信仰与被信仰者之间有个无形的契约,被信仰者想离开,就要——”
裴晟了然,替她接话道:“赶尽杀绝。”
沈出莹定了定神,村落的结果已然明了,只是不知通向这一最终路途的缘由是为何而已。
“神宿会有轮回吗?”
裴晟一时间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后知后觉发现她指的是圣女:“轮回?若是真依照轮回的‘道’,圣女灵魂不整,应当是没有轮回的。”
停了停脚步,他侧身问道:“你信佛?”
“小时候被邻里忽悠着,信过。”沈出莹想了片刻,道,“我还记得她说若是信了佛,此生的罪孽就可以洗清,死后就不用下地狱,来世还为人。那时候只觉得地狱是个很恐怖的东西,为了不下地狱,所以要信佛。”
“在那时的认知中,死亡是最为可怖的东西,但现在想想,轮回这个东西并不可信。人与人的区别只是躯壳的不同么?那双生胎外貌还几乎无差异,不同又在哪里呢?区别明明是在于独一无二的主观,主观与所处的客观同在。”
“嗯。”裴晟胸腔里闷闷发声,“我也不信什么成仙,仙府居于九天之上,凡人不可窥视,那谁人又可知呢?”
沈出莹知道裴晟所说的仙人是惠明大师。也是,俗世所说大师羽化登仙,但对裴晟来说,只是至亲离世。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往回走的路还是选的最隐蔽的那条,不见人影,也不见月光,黑黢黢的。
裴晟夜盲的毛病似乎是真的,他走着走着,险些一头撞到树上,还是沈出莹及时拽住了他。
裴晟不吝夸赞:“反应力不错。”
沈出莹微微挑眉:“过誉。”
裴晟也不见外,手虚握住沈出莹的腕间,任她拉着自己往前走。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动作了。
裴晟夜盲的毛病小时候就有,偶尔犯一犯,再加上是狗都嫌的年纪。他天天上蹿下跳,能带一身伤,裴老说他不受罪不消停,由着他去。
裴晟的父族是河东裴氏,家里长女在后宫为妃,深受盛宠,只是身子骨弱的很,怀有一胎,生下来就早夭。
贵妃思子心切,感染风寒,卧床不起。裴母带着裴晟进宫看望,裴晟乖巧地照顾姑姑,哄着姑姑足月有余,贵妃从昏沉中清醒过来,面色也好了,常常带裴晟出去赏玩。
时候多了,裴晟熟悉地方,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夜半跑出去偷玩。
他夜盲的问题就在某次贪玩中犯了,正是疾跑中,不觉前面突兀有高耸的树木,若是撞上,额头必起一块青紫的大包。
裴晟浑然不觉,忽然被一人拉住小臂,心里微微吃了一惊,忙扭头过去。
来人问道:“你是谁?”
裴晟虚头巴脑道:“我姓裴,是……”
那人放了手,问话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并不在意结果:“知道了,小心些吧。”
“哦。”裴晟点头,只见对方披着黑色的蓬衣,半张脸掩在兜帽之下,裴晟到她胯骨,从下往上差不离能全须全尾地看到这张脸。
裴晟一时间兴起,疑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人明显一愣,花了一些力气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末了,她摇摇头,道:“暂时不知道,不过,我会很快想出来的。”
一件本来无足轻重的小事由于对方的回答而变得让裴晟记忆深刻起来。
为什么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是因为不知道,还是因为只有代称的名字?
裴晟有点想明白之前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他见过圣女,在宫里。
……
胡文屈膝靠墙,脸颊贴在手臂上,已然睡着。
他说要守着白盈,就在门口一动不动。
偶有风动,胡文瑟缩一下,身子重心偏移,上半身斜歪下去,猛然惊醒。
他吃了一惊,困意散了些,发觉沈出莹和裴晟都已经回来了。
胡文揉揉眼睛:“你们去哪了?”
沈出莹:“睡累了,逛了逛。”
胡文伸手指了指两位:“你们闲逛还要牵手么?”
受到提醒,沈出莹这才发现裴晟没松开她的腕部,裴晟一脸镇静,仿佛他们平常就是这样的:“我们关系好,关系好的人都这样。”
“是么,城里人拿这个叫关系好?”胡文依旧觉得裴晟在诓他。
“是。”裴晟。
“我跟白盈关系就很好,我们也从未牵过手。”胡文。
“那只说明你们关系不够好。”裴晟。
胡文被这话噎了一下,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裴晟松开手,淡然自若地笑了一下。
他有时会显露出一些执着的幼稚,明明没有什么好处可言,但就是嘴上要争个先。
沈出莹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三人分占两地,沈出莹跟裴晟在作东边的门神,胡文作西边的门神。
沈出莹与裴晟并肩而坐,她心中有个好奇的问题:“你那种俯瞰全城的能力,若是什么时候夜盲发作了,是不是也能看见路?”
裴晟的嘴角跟着勾了起来:“没试过。”
“应该可行吧,白姑娘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不影响她能看见丹田处的灵源。”沈出莹侧过脸,端详着裴晟的眉目,直到他也转过来看她。
“嗯,下次试试。”裴晟朝她手腕一看,“我弄疼你了?”
“你没用力。”沈出莹由衷否认。
裴晟不再说话,心凝形势,成为夜的一部分。沈出莹在他身边发呆,她坐久了偶尔有些小动作,传出衣料摩擦的声音。
沈出莹知道裴晟并未睡着,他们摸出了一条路,现在却陷在坑里,还没办法踏上那条路。
她用手肘撑着膝盖,凝视着这夜的一部分,忽然道:“在裴府那夜,我做了个梦,梦里有条长长的路,只能往前走。我试图回头,回头路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踩上去就是个空。”
“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走过一个桥,桥对面有个黄袍道士。那里太黑,我看不清他脸上有没有麻子。他先一步看见我,叫住了我。”
裴晟抬眸,静静听着。
“邻里街坊那个信佛的,实则是个杂家,神神鬼鬼的她都信,尤其信算命。她说的玄乎,找道士也有一套,认为能窥天命之人必定是鳏寡孤独,天残之人——这样的人所算的卦才有八分可信。”
“我还没弄清那道士的意图,就被他一手送了出来。当时就觉得他的动作说不上来的怪异,现在想来,他可能是个……”
裴晟:“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