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喜爱江南女子的柔美温婉,连宫中的乐舞也多半是江南风情。近年来,江南的乐馆声名鹊起,在会稽,以滟水阁最负盛名,阁中舞姬美貌如花,舞姿更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名声亦是水涨船高,但凡高门大户设宴,皆以请滟水阁中人助兴为荣。如今的滟水阁尤以晏芷柔、梅清若为其中翘楚。舞者晏芷柔羽衣翩跹,如翥凤翔鸾;歌者梅清若声若黄莺出谷,绕梁不散。
今日郡守府请的亦是滟水阁的舞姬。
梅清若立在湖畔,一池的碧叶莲花映着她浅蓝色的衣衫,几可入画。此处甚是清凉,且离花厅极近,可惜依然探听不到花厅里的动静。
莲叶清圆,莲花雅洁,梅清若扬起脸,目光平静无波,素色的绢帕已被手心的汗水浸透了,帕上的虞美人鲜红欲滴,下一刻翩然入湖。
她想起那只被她剪烂的香囊。
当初做香囊时,她选了石青色的苏锦,用海棠红、银朱红、石榴红等多种红色的丝线绣了九朵形态各异的梅花,取长长久久之意,里头是她求的平安符,外沿一圈用银线缝制。
她是舞姬,并非绣娘,没有女红的天赋,费了一匹石青色的锦缎,才勉强得了这一个可以送得出手的香囊,那段时日她房中灯油的耗费是平常的三倍,手指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针洞,一按上琵琶,便疼痛难忍。
那人深情的眉眼仿佛就在眼前。
“清若,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清若,我宋翊此生定不相负。”
“清若……”
这些床笫间的甜言蜜语到头来却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她以为的良人,伤得她体无完肤。
“清若,对不起。”
“清若,是我对不起你。这些银子和珠宝就算是我向你赔罪了。你就告诉我,那个姑娘究竟是哪家的好不好?”
远处铃铛作响,听脚步声是向湖畔而来的,直到那人与她并肩而立,梅清若微微侧身,看向来人。一身蜜合色蝶恋花绫纱长裙,露出玲珑锁骨,宛如蝶翼,隐隐约约地透出葱绿色的抹胸,腰上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豆绿宫绦,纤秾合度。簪了一支金累丝嵌蓝宝石双鸾步摇,眼角的泪痣更添风流。杏脸桃腮,朱唇皓齿,风姿绰约。
梅清若的目光落在冯诏兰平坦的小腹,冯诏兰身量纤纤,显见月份尚浅。“原来是冯姐姐,听闻姐姐已有身孕,为姐姐贺喜。”冯诏兰与她同日进阁,情分非比一般。梅清若不满冯诏兰的婚事,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便是冯诏兰出阁,她也未曾相送。
冯诏兰似是不曾听出梅清若话中的冷淡,白玉般的脸颊泛着浅浅的绯色,似是羞赧。抬步上前,铃铛响声清脆,纤纤素手搭在白石栏杆上,望着池中的白莲惋惜道:“这一池的莲花只有白色,不如阁中芙蓉渠粉白相间的好看。”
梅清若语声温柔,如清风徐徐:“莲花本就胜在出泥不染,清而不妖,白色清纯干净,粉色虽好看,却减了清纯,多了几分媚态。”唇角微微翘起,“不过,各花入各眼,偏就有人喜欢娇媚也未可知。”瞥眼见冯诏兰粉颈低垂,雪腻肌肤上映着两个深深的印记,明晃晃的,刺眼刺心。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知道这两枚印记是如何而来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压抑许久的记忆涌上心头,笼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梅姑娘的话暗藏机锋,”冯诏兰将鬓边的发丝绕至耳后,樱唇轻启,语声虽轻却掩不不住其中的冷厉,“若是南宫夫人的掌珠在郡守府里出了事,不仅是我,你也同样难辞其咎。”
“冯姐姐当然难辞其咎!”梅清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笑容温婉依旧,可冯诏兰分明看到笑中的悲凉,“只要是身在郡守府中的滟水阁人,一个都逃不掉。”
“我原以为今日来的会是个比齐勉还不堪的人,可……我虽不知他们的身份,但能让齐勉如此大费周章,应是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说来还是便宜她了。”
“我也不知今日来的是何人,老爷只说是金陵的密使,旁的再问不出什么了。”冯诏兰顿了顿,道,“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也未必是良人。”
“若是这等世家子弟看上了苒苒,不论南宫夫人如何工于心计,都阻止不了。如果今日他们之间真的发生了些什么,等南宫夫人知晓,一切也都迟了。齐大人的后宅尚且暗潮汹涌,世家大族里就更是吃人不吐骨头了。如苒苒这般根基浅薄的女子,将来少不得让人叹一句红颜薄命。”
对上梅清若因怨毒而通红的眸子,冯诏兰心下不忍,拉过梅清若的手,岁月仿佛回到了当年在滟水阁中两个少女裹在软软的棉被里,天真地幻想着命中的良人,说到荒唐处嬉笑着滚来滚去,长长的黑发交缠在一起,低低的笑语杂着娇娇的呼痛声搅得外间的姐妹不得安眠。
良久,她才叹息道:“清若,为了一个负心人,不值得。”
梅清若一哂,冯诏兰的手温软细滑,这让梅清若想起冯诏兰一身雪练似的肌肤欺霜赛雪,甚至连从小精心养着的顾明苒都及不上她,如上好的白玉,没有一点瑕疵,如今却被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庸碌之人糟蹋了,她握紧了冯诏兰的手,拔高了语声,反问道:“那姐姐绮年玉貌委身给无才无貌的齐郡守,难道就值得吗?”
冯诏兰“啪”的一声打落梅清若的手,警惕地向四周看去,绿杨阴里,莲花深处,泊着一叶小舟,随波荡漾,好在舟上并无人在,暗道是自己多心了。
“清若,如今你已是滟水阁的掌事,凡事都该谨言慎行。隔墙有耳,你不是不明白。阁中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你行事切不可像今日这般莽撞。”
谆谆教导,俨然一副长姐教导幼妹的模样。
梅清若一凛,眼睫低垂,神色恢复了平静:“是,我知道了。”
“姐姐担心我,那姐姐自己呢?南宫夫人不许姐姐与王氏交恶,如今姐姐有了孩子,南宫夫人心中不快,姐姐可有对策?”
冯诏兰笑道:“我已无需应付南宫湄。老爷接到了金陵的调令,不日便要启程进京了。我于南宫湄而言,已是一颗无用的弃子,她不会再在我身上多费心思了。”语声虽平静,可梅清若与她相交多年,自是不会错过其中的惆怅。
当初,她在滟水阁的名头之盛不亚于如今的晏芷柔和梅清若,本可以有更恣意的人生。仿佛在一夕之间,一切面目全非。因为手上沾着人命的弟弟,早年视她为拖累的家人以骨肉至亲之情相胁,迫得她不得不低头。她嫁进了郡守府,保住了弟弟的性命,与家人断绝了往来,只依靠着滟水阁,依靠着南宫湄。可在南宫湄眼中,她只是一颗能为南宫湄谋利的棋子罢了。
她羡慕顾明苒,有一个事事为她筹谋的阿娘,清白干净,不染半点污秽。
或许,有些人生来便是输的。
顾明苒乍见故人,颇有些心神不宁。一走出花厅,便看到梅清若背对着自己与一个穿着蜜合色衣衫的女子说话,罢了,先把眼前之事应付了再说。她喊了声:“清若姐姐。”
梅清若转过身,疾步走到顾明苒身边,一双明眸上下打量,顾明苒平日所着颜色多是淡紫浅粉一类的,今日这一身白衣素饰直如玉蕊琼英一般。她抓着顾明苒的手,急急问道:“可还顺利?”
顾明苒笑道:“一切都好。跳完舞,便让我们散了。”
梅清若半真半假地试探道:“本该多嘱咐你两句的,谁想到来的人如此要紧,竟不许我接近花厅。蕊儿生得这般好看,若是被人看中了,闹着要娶,岂非我的罪过?”
“姐姐多虑了,我以白纱掩面,没有人看到我的模样。”
梅清若的手心微有汗意。不知为什么,她竟从梅清若的眼中看到了失望,可再定神看时只剩下关切,仿佛是她看错了。
冯诏兰笑道:“到底是南宫夫人的女儿,和夫人一样聪慧。”
顾明苒认出身边蜜合色衣衫的女子正是冯诏兰,笑着福身道:“冯姐姐好。”冯诏兰梳着妇人的发髻,姿容艳丽,她看向冯诏兰簪着的步摇上,上头的蓝宝石闪耀着,璀璨如星芒。冯诏兰在郡守府中果然受宠。
冯诏兰笑答道:“顾姑娘好。”顾明苒在打量她,她亦在打量顾明苒。刚及笄的少女身着素衣,如芙蓉出水。容色娇艳,眉目间虽稚气未脱,低颦浅笑间已然初有媚态,难怪清若会想出那样的法子。
顾明苒笑道:“听阿娘说,冯姐姐已有身孕,苒苒代阿娘向姐姐道喜。”
冯诏兰笑容略淡:“有劳南宫夫人挂念,也让顾姑娘费心了。”
“姐姐有了孩子便好生生下来,但是旁的就不要多想了。”
顾明苒一双明澈如秋水的杏眼依旧盛着笑意,冯诏兰心中了然,抚着小腹,道:“我知道南宫夫人不希望我有这个孩子,可是我若无子嗣傍身,待人老珠黄了,只能落得个孤苦一生的结局。”她神色黯然,“当年嫁入郡守府,亦非诏兰本愿。”
纵然身处锦绣富贵之中,可所嫁并非良人,到底意难平罢。
顾明苒压下心中的同情,笑容清浅:“有得必有舍,路是冯姐姐自己选的,阿娘也不能一辈子给姐姐筹谋,路怎么走,还得看姐姐自己。”
冯诏兰心头一震,顾明苒的容貌与南宫湄本就有三分相像,如今她笑容清浅的模样倒有几分南宫湄的意味在。她与梅清若对视一眼,垂首道:“诏兰明白。”
墙角几竿翠竹郁郁葱葱,清幽静谧;一泓清水穿院而过,水光潋滟,碧波粼粼,数尾金红色的鲤鱼悠然自得地逐叶而游。回廊下,一只八哥蔫头耷脑地立在架上,叫人担心下一刻会热晕了从架上跌下来。
剑眉星目的锦衣公子斜倚栏杆,眉眼风流,神情慵懒,修长的手指翻动着账本,目光却落在一边的碧衣女子身上。黄花梨长几上摆满了时令的鲜果。身着碧衣的女子席地而坐,将白玉玛瑙缠丝盘中冰镇的荔枝,去壳后,递到锦衣公子的唇边,晶莹的果肉衬得素手如凝霜雪。
岭南的荔枝入口甘甜,香糯多汁。
锦衣公子吐出果核,皱着眉摇头道:“太甜了。”
碧衣女子眉目生得极好,此时却黛眉轻蹙,语气不善道:“不想吃就别吃。”
锦衣公子也不生气,眯着眼看美人十指纤纤擘荔枝,笑容和煦:“我虽不爱吃荔枝,但苒苒剥的荔枝,我一定来者不拒。”见美人黛眉微蹙,眼角眉梢的笑意愈发浓重:“这荔枝如此甜腻,也只有你们姑娘家才爱吃。等太阳落了山,着人抬一筐荔枝送去观古堂。”
顾明苒的阿娘是观古堂之主南宫湄,通文墨,晓诗书,以古买卖董字画为业。观古堂所在之处本是富商管利贞的别居——陶园。管利贞富可敌国,陶园自是奢华富丽。后前朝倾覆,战火延及会稽,管利贞及家小下落不明,陶园亦荒废下来。几经辗转,便成了观古堂。
“你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不敢不敢,苒苒若是愿意留下来给我剥荔枝,我自是求之不得。”苏怀琛朝顾明苒眨眨眼,甚是得意道,“谁让我是你最亲近的苏师兄呢?”目光落在她碧色的衣衫上用银线密密匝匝绣着的缠枝花卉,觉着自己眼光不错,这天水碧果然极衬顾明苒,既不显得过于清冷沉静,又显出少女的明澈灵动。
顾明苒颇为嫌弃地轻哼一声,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大言不惭地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这时,架上的八哥突然变得生龙活虎,扑棱着黑压压的翅膀,大叫道:“苏怀琛!不要脸!苏怀琛!不要脸!”
顾明苒黛眉舒展,指着八哥笑道:“瞧,连你养得八哥都嫌弃你。”
苏怀琛抓起盘中的荔枝向八哥掷去,俊脸一板,斥道:“再乱叫晚上拔了毛让厨房做清炖八哥吃。”见八哥立刻收了羽毛,老老实实地立在架上,如先前一般半死不活,满意地笑道,“这鸟成了精似的,多亏我平日教导有方,不然还不知道你会教多少坏毛病给它。”
顾明苒起身捡起滚落在地的荔枝,剥了壳,置于食槽内,供八哥取食,笑道:“它与你一般,自学成才,我可教不了它。”
案上杂乱的账本中有一只天青甜白釉四方瓶,供着数枝雪白的栀子花,苏怀琛挑了一枝簪在顾明苒漆黑的鬓发间,抱怨道:“成堆的珠宝首饰任你挑,你倒好,不是嫌这个俗气,就是嫌那个重。如今连个玉簪都不要了,就随随便便挽个发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府里穷得连朵珠花也买不起。”碧色的衣衫衬着雪白的香花,在夏日里格外清爽可人。
顾明苒将案上的荔枝壳拢入荷叶式翡翠托盘中,起身在铜盆里净了手,用帕子擦了,道:“但凡女子,有几个不爱明珠美玉?只是天热得让人心烦,再摞上一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