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暑气未消,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帘在水墨山水云母屏风上,落下金色的光晕。
苏怀琛引着卫玄、裴桓踏入正厅时,顾明苒正指挥着婢女将冰鉴置于厅中南北的高案上。
顾明苒认出裴桓亦是今日在郡守府所见之人,有些局促,只盈盈一礼,道:“见过裴大人。”带着一点娇羞,宛若四月枝头初绽的海棠花,颤颤地迎风而立。
苏怀琛笑着同裴桓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师妹,姓……”平日里叫惯了“苒苒”,竟一时记不起她的姓氏,凑到顾明苒耳边,压低声问道:“你姓什么来着?”
同门多年,竟连她的姓氏都记不得,顾明苒碍着有外客在场,不好同他计较,只道:“小女姓顾。”
该有的礼数、仪态一丝不错,说话却软软糯糯的,一看便是被人护得极好的小姑娘。苏怀琛忙道:“对对对,姓顾……”
这一对师兄妹颇为有趣,裴桓笑了笑,作揖回礼,道:“顾姑娘好。”又打量了顾明苒两眼,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顾姑娘。”
苏怀琛忙笑着打哈哈,顾明苒偷眼去瞧卫玄,见他神色无异,心中稍安。这时,郑琰自外而入,年过花甲的老者,发已斑白,却精神矍铄,见卫玄已至,极是欢喜。
众人寒暄之后,分宾主之礼坐定。
郑琰开门见山地问道:“世子此时前来会稽,所为何事?”
卫玄道:“武威侯之乱虽已平定,可此中仍有关窍未明,陛下令我和裴桓查清此事。”
自武威侯之乱起,与武威侯相关的各类消息层出不穷,众说纷纭,眼下可是个甄别消息真伪的好时机。苏怀琛两眼放光,抢先问道:“听闻武威侯似乎与你父王颇有渊源,此番征讨武威侯,朝中未派宣王出战是因为避嫌?”
“武威侯与我父王并无太多交集,只是当年曾同在北境御敌罢了。太初之难时,朝廷兵员不足,便收编了一些匪徒流寇,武威侯便在其中。”卫玄淡淡道,“武威侯起于草莽,只是一介武夫,不通谋略,但胜在气力过人,传闻他力能扛鼎,赛过西楚霸王,有万夫莫当之勇。太初之难后,陛下论功行赏,以他杀敌累万,拜为武威侯。”
顾明苒蹙眉道:“可武威侯既是胸无点墨之人,如何能一气攻下江左四郡?”
“顾姑娘所说的便是其中最大的疑团。从种种迹象来看,或许武威侯并非此事的主谋。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裴桓道,“今日在郡守府,齐勉给世子一封书信,说他是按信上所言行事,才使会稽免于战乱。但信上的字迹极似宣王。”
“字迹极似宣王……”郑琰重复着裴桓的话,面露怔忡之色。
卫玄见郑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先生若是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不必有所顾忌。”
“也罢,对于宣王,老夫确实有些疑虑。”郑琰长叹一声,问顾明苒道,“苒苒,还记得老夫同你说过的太初之难吗?”
顾明苒不曾想到今日还要被先生考问功课,好在还残存了些印象,稍加思忖,便将此事道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陛下登基不久,大梁多地大旱,万亩良田颗粒无收,粮商恶意抬高粮价,致使粟米斗金,饿殍遍野。先帝次子昌王在朝中结党营私,勾结户部尚书昧下赈灾钱粮,中饱私囊。太初三年,一向对大周虎视眈眈的北狄南越西夏突然一齐发难,镇北侯力战殉国,汉军屠城,镇守北境百余年的镇北侯一族被全数屠尽,只有十一岁的嫡女被侯夫人藏在佛龛中侥幸躲过一劫。陛下感其满门忠烈,将镇北侯遗孤接入宫中,交由太后抚养,封为靖安郡主,及笄后嫁与当时的定国公世子。”
“大周承平日久,骤起战事,措手不及,北境危局难解,西线和南线亦是节节败退,大周一时内忧外患,危如累卵。陛下迁都金陵,赐死昌王,诛户部尚书,其余涉事人等族中男丁全部送往北境,女眷没为官奴,查抄的家财全部充作军饷。”
“太初三年秋,天降甘霖,国中旱情得解。西线久经沙场的甘老将军古稀之年挂帅,南线卢将军力挽狂澜,西线南线的战局得以稳定下来,唯有北汉,以数十万将士的血肉之躯暂缓汉军铁骑,却无破敌之策。”
“太初四年春,新婚不久的先帝幼子宣王留书出走,化名夏广,以夏氏旁支的身份,单骑前往北境,宣王在北境五年,先遏住了北境败退之势,而后稳扎稳打,收复失地。太初九年,南线告捷,而后西线大胜,周汉签订合约,宣王回朝。至此,历时八年的太初之难终于告一段落。宣王回金陵后,陛下才知军中的后起之秀夏广乃是是他的胞弟,朝野上下为之震动。经太初之难,宣王扬名天下,恩威日重。”
裴桓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个看似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学识竟不差,郑老先生确实教导有方。忽又想起家中那个不省心的幼弟,比卫玄小不了几岁,一背书就好似爹娘生的是个结巴,想着是不是应当将他送到会稽,请郑老先生费心教一教?
见卫玄亦面露赞许之色,苏怀琛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还好今日拖了苒苒来,否则以他在诗书上的破记性,免不得要挨先生一顿刮落。刚伸出手来,却收到郑琰警告的目光,只得悻悻地半途改道,摸了摸鼻子。
郑琰捻着雪白的长须颔首道:“不错。这该是史官记下的太初之难,你可曾发觉其中有何蹊跷之处?”
“蹊跷?”顾明苒仔细地把先生讲课时说的回忆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任何纰漏,她猜到先生接下来要讲的才是今日的正题,却猜不准先生的意图,与苏怀琛对视一眼,摇摇头道,“请先生赐教。”
郑琰看向面上依旧平静如水的卫玄,心下了然,笑道:“世子上过战场之后,应该明白老夫的疑虑在何处。”
卫玄眸色微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先生的意思是,以我父王之能,太初之难时不足以平定北境。”
此言一出,其余诸人面面相觑。
“宣王是先帝幼子,去北境之前一直养于深宫,不过是个闲散的皇族。为何北境那么多将军,却偏偏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宣王遏住了北境的败势?自宣王拜将以来,北境大小数千次战役,为何只有宣王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即便宣王再天纵英才,从纸上谈兵到实战也需要一个过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随贺兄走遍天下,又曾在军中历练,方可打赢叛军。可宣王与世子不同,宣王生于金陵,长于金陵,从未去过北境,却一反常理,越过了熟悉北境地势和对手的将军,屡建奇功。”
“况且据老夫所知,宣王的资质并非上佳。当年在长安,老夫曾与教授宣王武艺、兵法的安国公根据战报,推演过战局。或许宣王可以凭着一腔少年热血,险胜几回,可断无战无不败的道理。”
郑琰语声铿锵:“恕老夫直言,此次武威侯之乱,陛下之所以未派宣王出战,是因为陛下知道宣王根本无力控制战局。”
卫玄的眸子倏地收紧,漆黑清冷的眸中涌动着狠戾。
除郑琰外,众人皆屏声敛气,裴桓似欲有所语,终是未能张口。堂中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威压,迫得人不得不低头,亦说不出话来。
为消暑而摆上的冰块慢慢融化成水,一滴一滴,落在玉盘上。
良久,卫玄慢慢敛起锋芒,自嘲地笑道:“确如先生所言。”
掩藏了二十余年的秘密,一朝示人,无异于平地惊雷。
手指滑过折扇扇骨上凹凸不平的纹理,苏怀琛不怕死地追问道:“那……你父王是如何赢的?”
“另有相助之人。陛下和父王提起此事时都三缄其口,从未说过此人的身份。”
郑琰捋须而叹:“凭此人在北境的功绩,足可封王拜相,可后来功劳却全在宣王身上。此中缘由,恐怕只有宣王自己才最为清楚。”
裴桓顺着话势道:“所以那封信实则是写给宣王看的,此人意在通过书信告知宣王他的存在。”
顾明苒道:“这个人对齐郡守极为了解,就算他不知道来的人会是世子,他也能料到齐郡守的守城一战会引来朝廷的怀疑,齐郡守为自证清白,必然留不住信。”
苏怀琛接着顾明苒的思路往下推:“那这封信必定会向上呈递,也就是说,这个人不想让齐勉知道他是谁,但是他想让其他人知道他是谁,而且朝中一定有人知道他是谁。如果这封信到了认得宣王笔迹的人手上,会先向宣王求证;如果这封信由旁的官吏送到御前,字迹比对后也一定会告知宣王。”
顾明苒往青瓷盏中续着茶水,淡淡的青色像极了卫玄衣衫的颜色:“当年在北境相助宣王之人与如今武威侯背后之人还有给齐勉写信之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裴桓揉了揉眉心,道:“这……应该不会,会稽久攻不下,对他并无益处,自己破了自己布下的局,他用意何在?”
郑琰摆手道:“对此事下定论还为时尚早。你可将此间之事,细细地写封书信告知令尊与陛下,或许令尊与陛下心中早有思量。”
卫玄颔首称是。
“还有一事,宣王虽难以把控全局,可毕竟征战沙场多年,有宣王在,至少军心更稳当,陛下为何不派他一同前往?”
“先生有所不知,江左四郡攻陷之后,北汉也有异动。是以陛下将父王派往北境,以备不虞。”
苏怀琛一手托腮,靠在案边,对腰背挺得笔直的卫玄深表钦佩,他只要坐上一刻钟就觉得浑身难受,为此老爷子没少训他,可他一身懒骨懒皮,训也无用。“武威侯镇守南边多年,与苗疆勾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勾结北汉……这一南一北相距万里,如此看来,他背后之人还真是神通广大。”
裴桓笑道:“好在江左局势稳定后,北境也消停了。”
“强敌环伺,不可掉以轻心。如今陛下喜用青年才俊,亦是深谋远虑之举。”朝中对周帝喜用年轻人颇有微词,平定武威侯之乱中以卫玄为先锋亦是周帝力排众议方定下的。郑琰却深赞周帝用心良苦,一朝之兴盛不在功成之将,功成之将总有力有不逮之日,唯有江山代代人才辈出,方可长盛不衰。
郑琰撇开朝政,问起朝中友人的近况,又说起金陵风物,相谈甚欢。苏怀琛听闻卫玄等人住在客栈,便要他们搬来苏府。卫玄和裴桓耐不住郑琰与苏怀琛的盛情相邀,点头应允。
唯一不安的便是顾明苒,生怕时日久了,被卫玄的侍从和裴桓认出她来。滟水阁的湘夫人与阿娘交好,又是自小疼爱她的长辈,阿娘倒是不拘着她,可先生不同。先生不许她去滟水阁,上回不小心被先生发现了,罚她抄了十遍《列女传》。这回若是再被发现了,少不得又是十遍的《列女传》。本想回家避避风头,待卫玄他们走了再回来,不巧的是,晚饭后,阿娘让紫菀送来消息,叫她在苏府里多住几日再回去,想来是又要出远门品鉴字画。
夜色漆黑,灯火通明。
顾明苒心中烦乱,团扇轻摇,半透的丝帛扇面上,海棠栩栩如生,翠色的叶片映着半开未开的花朵,粉嫩娇艳。登上藏书楼,斜倚栏杆。凉风习习,自远处的荷塘而来,夹杂着大片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莲花香,翠色的帘幔飘散。
初九的明月,虽只半轮,却皎洁如雪。
夜间风起,渐感清凉,在藏书楼上吹了许久的风,烦躁稍减。
薄薄的丝履踏在鹅卵石小路上,脚底硌得生疼。唧唧的虫鸣声从草丛中传出,粉墙上竹影斑驳。
回廊下的灯笼,笼着秋香色的珍珠罗纱罩,无半点烟熏火燎的痕迹,随风晃动,烛光幽幽。
隔着长长的回廊,顾明苒看到在回廊的尽头,男子长身玉立,如青松翠竹,正是卫玄。
顾明苒停下脚步,攥紧了手中的团扇,玉质的扇柄触手生凉,不知裴桓今日之语会不会惹来卫玄的疑心,还是少见他为妙。暗自庆幸此时的卫玄背对着她,只要自己轻手轻脚地离开,想来不会惊动卫玄。
往回才走了几步,便被卫玄叫住:“苒苒。”
低沉清冷的语声让她一下绷紧了脊背,缓缓转过身去。
卫玄人高步长,眨眼间的功夫,已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心中慌乱,低下头去,强笑着开口道:“世子……有何吩咐?”
许久都未得到回应,她忍不住抬头,想偷偷看一眼卫玄的神情。四目相对,漆黑清冷的凤眸中涌动的是她看不懂的情愫,心口砰砰直跳。
卫玄突然拉起她的手,手背的肌肤染上了卫玄掌心的温热,扇面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慌忙挣脱了卫玄的手,璎珞上垂下的玉珠轻轻相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