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京城的落叶扫也扫不尽,满街风声透着肃杀。苏府门前落了一地枯叶,有仆妇拿扫帚慢悠悠地清理,院里却传出娇声娇气的几句言笑,一听便知是女眷在闲话。
应如是踏进门的时候,身披藏青斗篷,脚下不紧不慢。苏箴言已在侧门等她,一见她来,立即迎了上来,笑着牵住她的手:“可算来了。”
应如是含笑点头,目光落在她眼底,略顿了一下。
她没说出口,但苏箴言知道她是在问:“都安排好了?”
苏箴言回以一个轻轻的点头,眼神极淡,仿佛只是日常寒暄一般。
今日原是女眷相互走动的闲日,借着天气晴好,说是一起到顾府去看看前些日子从庄子上调来的秋梨膏。苏府与顾府素有来往,箴言以往多不主动与顾念亲近,但今日却主动提议过去,倒也合情合理。
——不过,这显然只是一个借口。
车马早已备好。苏箴言挽着她的手上车时,低声道:“我只说想请她帮我挑些首饰,你就随我一道进她院子。”
应如是低声应了,回身掀帘进车,一语不发。
她如今已被默许与安郡王议婚,应家上下虽仍口风紧守,但在外早已传开。顾念如今只是一个落势贵女,早不复春宴时的张扬意气,却仍保留着那点子轻狂的外壳,对她们二人,自然是心怀芥蒂。
苏箴言微微掀帘,透出眼睛看了眼外头,随即笑道:“她若拈酸吃醋,你莫与她争,拖得越久,越容易出错。”
“我不言声就是。”应如是一笑。
马车一路驶入顾府,从正门绕过,进了女眷常用的内院。
顾府近来气象大变。三皇子一倒,顾家虽不至于立刻清算,但府中已经戒备森严,气氛极紧,许多妯娌妇人都已调离主屋,只余少数血亲仍住中庭。
顾念便住在其中一处偏院,名曰“归华”。苏箴言与她并不熟稔,但毕竟皆是权贵女眷,在春宴上也曾有一面之缘。这回她执意提出要上门寒暄,顾念虽不情愿,但碍于情势,也不得不应了。
归华院今日略有收拾,门口插了对并不新鲜的素白瓶花,看得出是临时准备的。苏箴言与应如是一前一后进了院,门口的婢子立即进去通报。
“顾三姑娘今日倒是客气。”苏箴言笑着低语。
“她怕你。”应如是声音更低,“如今你虽不是太子妃,可到底是正经立过名的。她家那位……也再不是风头之上的皇子。”
苏箴言眸光一顿,随即平静地笑了一声。
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顾念便笑着现身了。
她身穿月白织金窄袖襦裙,头上两朵并蒂花金钗压得鬓发略垂,一进门便带着点娇气的笑:“哟,我还当是谁呢,苏姑娘也会主动来我这里坐坐?”
她话虽轻浮,但语调并不尖酸,只带着那种咬着花枝似的倨傲。
苏箴言含笑不语,应如是微微福身:“叨扰了。”
“哪里的话,郡主如今可不是寻常人,我家那小庙儿,怕是供不起。”顾念嘴角依旧带着笑,却不肯叫她名讳,只一句“郡主”,既在恭敬,又在暗刺。
“我只是随苏姐姐一道来走走。”应如是面上不动,语气极稳。
顾念一挑眉:“哦?苏姑娘与我……也未必多熟罢?怎么忽然记起我来?”
苏箴言盈盈一笑,故作亲昵地走过去挽住她的手臂:“还不是听闻你近日从庄子上收了几坛秋梨膏,我这几日嗓子不舒,想着你定有法子,便冒昧来讨。”
顾念怔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份“亲热”不大习惯,但还是没抽开,只略带讥笑地回头看她一眼:“苏姑娘贵人多忘事,上回在春宴上,可不是说我不知礼数、招摇过市?”
“那是你那日说话太冲。”苏箴言温温笑道,“我并没恼你,如今局势不同了,我们女眷之间何苦再起芥蒂?”
一句话说得轻巧,却也不失分寸。顾念再不情愿,也只能做出个笑脸。
应如是在旁静观其变,一言未发。她看得出来,顾念并不想见她,更不愿苏箴言上门。只是如今顾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得不低头,而苏箴言又不动声色地搬出了“亲近”与“看病”之名,她若真把人拦在门外,反倒叫人说她失了分寸。
几句虚寒后,三人进了内厅。
顾念坐在主位上,仿佛还不肯完全放低姿态,笑道:“我这里小,怕是委屈两位姑娘了。”
苏箴言接过话:“你性子直爽,不拘小节,才是我们愿意来的缘由。”
应如是忍着笑看她打太极,倒也佩服苏箴言这一套刀剑藏绢的本事。
不多时,果然便有婢子端了几碟点心和几盅秋梨膏上来。顾念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应如是,专与苏箴言说话,时而提点旧事,时而半真半假地打听太子府动向。
应如是适时起身,说要更衣,苏箴言立即站起,笑着道:“你去吧,我和顾姑娘还要说一会儿话。”
她声音不紧不慢,轻轻一顿,又笑:“小婢跟去便是,别劳烦顾姑娘的人。”
顾念似是没听懂,只随意摆了摆手:“随便。”
应如是福了福身,离开厅中,顺着院角小道轻步绕过了归华院。
她当然不是去更衣,而是要去见顾家老太太——沈氏。
一个消息闭塞、深居简出的病老夫人,常年不问府事,近年更是只与极少几人说话。她或许知道当年沈家一案里被谁暗动了手脚,又或许知道沈行之的父亲在被贬之前,曾将什么托付给谁。
她不敢打草惊蛇。
——但她必须去问。
*
她前脚刚走出夹道,便看见了站在转角处等她的那名嬷嬷。
苏箴言果然安排得妥帖。
那嬷嬷头发花白、面容沉静,见她来便朝她微一点头,转身引她往北角门去。两人不发一语,只在冬日微弱日光里快步穿过一排高墙。绕至承槿轩前时,四下已无旁人,风将枯叶卷进廊下,发出簌簌声响。
“姑娘,”嬷嬷忽低声道,“您就小心说话,老太太心情好时还认得人,若她不愿说,就别逼她。她年纪大了,已经……很少愿意说旧事了。”
应如是轻轻点头,脸上神色极为平静。
她知这份“平静”也许是假的。她不是那种做事谨小慎微的人,也不是一腔热血冲动的,但从决定来见沈氏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此事没有退路。
老太太所知,也许就是沈行之所求的全部线索。
她站在门前,指尖已握紧袖中的手帕。门未关紧,里头静悄悄的,像是无人居住,却有一缕极淡的药香从缝隙中飘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
*
与此同时,苏箴言这边。
她并不打算与顾念寒暄太久。顾家如今的风向,她心知得很清楚——顾念还在强撑,可撑不了多久。与其在此虚言浪语,不如用她留下的时间替应如是打掩护。
“顾姑娘说的那副金镯子,我近日倒也见了几只可心的,不如明日我派人送一份来,你再细细挑一挑?”
顾念支着下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送倒不用送了,家中成日有人来,吵得很。”
“那便叫你府中小丫头来取,我把镯子收拾好,连带那日你看上的那副耳坠一并给你送去。”
顾念撇了撇嘴:“你倒大方。”
“亲近自该如此。”苏箴言语气轻飘,似是无心的寒暄,却一句不提应如是,也不再追问她人在哪儿。
顾念到底是年轻,听得一耳朵好话,又见她落落大方、语态温柔,也不便再发脾气。只是余光仍不自觉地往她走时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苏箴言注意到了,却不点破。
她手中那盏茶端着许久,热气早已淡尽,她却仿佛依旧耐心。
——她在等时间过去。
她替应如是挡了这一炷香之久,足够她进屋与老太太谈一段了。
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应如是究竟能问出多少,她不敢断言;但若能从沈氏口中拿到一点什么,哪怕是一句真言,也许就能撕开那桩沉埋多年的冤案一角。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愿意帮她。明明她们曾隔着太子、隔着沈行之、隔着彼此家族利益,几度猜疑和冷眼。
可她总觉得,这个姑娘,有一种自己曾经最想成为、却从未敢成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