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

刘福明作为这永安府的最高守将，权力说起来，就好似本地“土皇帝”一般。

不过他本人行事作风算是清廉正气，倒也不屑于行仗权敛财、盘剥百姓之事。这次他母亲六十大寿，他本不愿大摆筵席，但架不住底下几个副将热情高涨、多番劝说。想着多年来手下将领们跟着自己也甚是忠心，永安府也算是过了两年无需征战的舒心日子，趁此机会设宴犒劳一下大家也未尝不可。

永安府作为边境小镇，又是北地，物资算不得丰饶，因此这寿宴酒席说不上多么奢华精致，但八大菜八大碗、喝不完的酒水，该有的礼数也都没有缺了。

男宾们都在前厅与刘福明吃酒交谈，女眷以及孩童们则是被安排在后院侧厅。后院正中搭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唱着当下最流行的戏曲子，夫人小姐们坐在院中看戏、闲聊，年幼的小童们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沈佳丽领着一身火红的殷九九去跟刘老夫人问安。

刘老夫人微微笑着看着戏，三分慈祥、七分威严。

刘福明的夫人高氏坐在刘老夫人的身侧，一个小丫头见沈佳丽二人过来，便在高氏耳边低语了几句。高氏会意后，微微凑到刘老夫人耳边。

“老夫人，六合庄沐公子家的两位小姐来了。”

刘老夫人这才转过头，对着沈佳丽和殷九九微微一笑。

伸手，那高氏便赶忙扶刘老夫人站起来。

“走吧，去屋里说。”经过沈佳丽两人身边时，刘老夫人丢下这么句话，中气十足。

沈佳丽微微一愣，拉着殷九九跟了过去。

刘老夫人住的侧院正厅。

沈佳丽带着殷九九跨进门，便见刘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正中主位，高氏坐在她的下手首位，两名伶俐的小丫环随侍在旁。

沈佳丽赶忙领着殷九九对着老夫人施了个礼。

“问老夫人好、刘夫人好。恭祝老夫人福寿安康、万事吉祥。”

沈佳丽动作、言辞均得体周全，殷九九则显得笨拙了些，跟着呵呵道：“老夫人好、刘夫人好。老夫人生辰快乐。”

刘老夫人倒也不像介意的样子，微微点头：“嗯。”，却也未赐坐，只毫不回避地上下打量着殷九九。

“沈姑娘，不知九姑娘如今年约几何？”

“小九年初刚满十一。”沈佳丽恭敬回答道。

“年岁大是大了些……”高氏一边言语着，一边看向刘老夫人，见她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意思，便又看着沈佳丽接着道：“沈姑娘，你与九九均是未出阁的姑娘，长期在六合庄里与那十五六岁的男子一起生活，免不了要被人闲言碎语，招人非议。你已到及笄之年，想必过不了多久也需得嫁人离开六合庄，此后，总不至于将九姑娘一人留下吧？”

沈佳丽越听越不对劲，眉头皱了起来：“不知夫人您的意思是？”

高氏还未回答，殷九九已抢先道：“跟阿南他们一起生活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了。况且无论丽姐姐嫁到哪里，我也可以跟过去呀。”

“小丫头，好多事你现在也都还不懂呢。”那刘老夫人虽仍是微笑着，态度却也透着强硬，扭头对身旁的小丫头道：“冬春，你带九小姐去外面院子里玩儿吧。”

冬春领了命要来牵九九。沈佳丽看出来殷九九有些不快，担心她蛮劲上来动起手来，于是赶紧安抚道：“去吧，小九，没事，丽姐姐这边聊完就去找你。”

待殷九九走了出去，那高氏这才站起身，走到沈佳丽身旁，拖过她的手：“沈姑娘不要动气。我们也是看小九年纪尚小、孤苦无依，瞧着她也甚是活泼，我和母亲都甚是喜欢，左思右想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我也不跟你绕圈子，就直说了吧，我和老夫人想收养九九，放在我的名下作养女。我和刘将军只得一个儿子，与九九年纪相仿，多年来我们一直想要个女儿，无奈我的身子骨弱，一直未能成功。九九失了父母，无依无靠的，天可怜见，跟着我们至少不必再担惊受怕、被人指点。”

沈佳丽不信：“刘将军想要收养一个孤女的话，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偏偏选上九九？”

在这长年战乱的边境之地，绝不会缺少孤子孤女。

“我们刘家也不是杂门杂院，不是什么来路不明之人都可以收进府中的。”那刘老夫人补充道，“九丫头也算是正统高门大将之后，血脉纯正，品性自不会差。唯一不足，便是此时确实年纪稍大了点，不好教化，进了府需慢慢调教。听说九丫头正被大羲国朝廷通缉，进了我刘府，我们自会替她改名换姓，清洗过往，稍加布局彻底抹去‘殷九九’这个人，也不是难事。以后自不会再陷入追捕和追杀之境。”

沈佳丽听得全身都是细微的颤抖，安排起另一个人的一生，在她们口中说起来就好像安置一个物品或者一头牲口一般轻松。

“然后呢？”沈佳丽咬咬唇，咽下即将要冲上喉头的怒意，“然后待小九一及笄，就让她与刘家公子成婚是吗？”

她根本不相信，两位夫人仅仅是因为“血脉纯正”去收养一个已经十一岁的孤女。

“到时候成婚与否，也只是看九丫头自己的意思。她若是愿意自然最好，若是不愿，自也不会有人强逼于她。于我而言，无非是多一个女儿在身边体己。”高氏解释道。

到时候？等九九进了这府里，还能由得她吗？

…………

那冬春丫头领着殷九九走到看戏的院中，便退下去了。殷九九环视了一圈，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席位才是自己和丽姐姐的。

正乱走着，一双手臂拦在了她面前。

“这不是六合庄的小孤儿嘛，没爹没娘，父母双亡。你也被邀请了？”

刘福明有个副官，叫许建人，许建人纳的小妾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大文小文，在家里非常得宠，总是要跟周围的小伙伴们炫耀，偏偏殷九九就不爱搭理他们，时常怼得他们张不开嘴，因此每次见面，大小文两兄弟起手式就是挑最恶毒的说。

这俩兄弟咋说呢，刻薄、愚蠢、自大，殷九九越是不想跟他们玩，他们就越是缠着，想迫殷九九就范，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抚慰两人那颗膨胀的心。

殷九九抬头微扫他们一眼：“我是出生没了娘，爹爹也生死难料，怎么，你俩是太羡慕了也想跟我一样吗？”

“我们父母双全，比你幸福一万倍，怎生会羡慕你？”一道尖细的女声插进来。

“阿姊，她就是殷九九那个野丫头。”大小文对着那尖细嗓音的小女娘道。

跟沈佳丽差不多的年纪。殷九九从大小文那听说过几回，好似是他们的亲姐姐许萍。

“哦？是么？要不是这俩狗崽子出生，你和你母亲都被扔出去了吧，你父亲想是连正眼都没瞧过你，还记得有你这个女儿吗？”

殷九九都还没回嘴，已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帮着回击道。他的打扮比院里大部分人都贵气，看着也是练武之人，腰带上挂着把小短剑。

殷九九不认识此人。她日常都是在城里街道上厮混，一块儿玩的小伙伴不是前门街包子铺的三代单传、就是永定桥边豆腐店的少东家，总之鱼龙混杂，都不算什么上得台面之人。再说了，上得台面之人，也不去街上厮混呀。

倒是许萍和大小文，虽面色不满，却也不敢造次，对着这人鞠了一鞠：“小公子。”

那人也不看他们，只好奇地盯着殷九九：“你就是殷九九？我叫刘宣逸，这是我家。”

原来他便是刘福明唯一的儿子。

那刘宣逸上前一步，刚想跟殷九九说点什么，已听到沈佳丽的声音：“小九。我们去席位上吧。”

殷九九也没再理那人，从他身边擦过，跑去牵过沈佳丽的手，两人去找自己的席位。

刚才许萍和大小文在殷九九这边受了气，这会已经回到席位上，对着自己的母亲一通告状。

沈佳丽和殷九九过去的时候，正听得许建人的夫人在那高声议论：“我平时都跟你们说了，少跟那个府里的野丫头玩。那府里除沐公子外，全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跟一群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男人天天住在一起，也不知道能做出多少龌龊的事来……”

一群夫人们坐在一张长条方桌一侧，桌面摆了各式菜色、点心。听得许建人夫人的这番话，不仅没人制止，反倒大部分又是讥笑、又是点头附和。

沈佳丽和殷九九听得明明白白，字字入耳。

“小九，我们走吧，这里不适合我们。”沈佳丽握握拳，强忍下心中翻滚的怒意，干脆转身走了。

那长条桌边的妇人们还在就着戏音打着趣，却突地长桌被人一把掀翻，那些点心、酒水、杯盏、果盘全都“哗啦啦”摔了一地，吓得众人大惊失色，就连戏台子上的戏子们都吓得噤了声。

“既然不想好好吃，那就都别吃！”殷九九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然后踩着一地狼藉干脆走了。

只徒留仍在怔愣的众人，以及，笑得差点翻过去的刘宣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