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下班还有十分钟时,森川高层紧急召开了一场关于季度合作目标的商讨会,预计持续时间四十分钟。
许致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参与这场会议,在长达二十分钟里持续走神。
直到灵魂交换定时定点高效完成。
回到自己身体的沈令闻花了两秒时间意识自己现在的情况,随即迅速投入会议,从游离者转为整场会议的引导者。
而许致则是第一时间从楼下折返回公司,开机,登陆,将与华润商场竞标项目有关的所有信息都进行了关键词搜索,翻出来挨个查看。
工作大群有,小组群有,私人信息有,邮箱里更是被抄送了好几封。
消息艾特了他,就算沈令闻没有特意点进去,弹窗也能看见。
邮件被他习惯性一键标记已读,无从考证沈令闻有没有的打开过。
而几乎已经完成的标书更是放在显眼的桌面文件夹内。
不可能看不见。
沈令闻一定看见了。
他一定看过标书了。
恒宇和森川相比本就没有很大胜算,要是沈令闻再根据他的标书修改内容,他岂不是要一败涂地。
一场隐形的加班如同飞来横祸,许致在急切的同时又庆幸,庆幸自己打开了那封邮件,一切还来得及挽救。
晚餐用一个面包匆匆解决,许致做了群组加密,并通知所有参与竞标项目的同事如有标书相关事宜讨论,只能在本群进行,发邮件时也必须用密码加密。
当然仅仅这些是不够的。
隔日清晨,许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公司,对比森川的标书内容,他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一份初步的更改计划。
然后就是加开小会。
竞标就在两天后,迫于时间所剩无几,他们一连加了三场,改价,改核心竞争,改售后,改服务,改原材选项……几乎改了所有。
项目越大,内容越精细,越繁复,牵一发而动全身。
成员有的不理解为什么竞标在即还要这么折腾,许致没有时间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索性将锅推给刘炳胜:“刘总的意思,我们照办吧。”
效果立竿见影,许致一下就从心血来潮给伙伴惹麻烦的领导者,变成了跟大家同病相怜的蚂蚱。
庞大的数据改动后需要重新计算,上午完不成,下午还要接着干。
偏偏许致不巧,下午要接待新客户陪同参观,只能忙里偷闲往群里扔对接信息,卡死时间必须在日落前完成,不能让沈令闻发现。
一下午忙得晕头转向神智不清,笑容已经完全僵掉靠多年来的肌肉记忆勉强维持,客户讲的什么已经听不进去,只是一昧点头微笑说都好。
待客户离开,又冒着雨马不停蹄赶回公司做最后的筛评审查。
万幸中的万幸,赶上了。
许致将标书存入保密文档,长舒一口,身心俱疲,两只手掌撑着额头闭眼休息,等待交换来临。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困意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睡着不久又很快惊醒。
茫然环顾四周,墙上时针已经快要指向七点,而他还在自己的办公室。
没有换?
怎么会……?
是仅这一次交换隧道出现的失误,还是他们再也不会互换了……?
许致站起来,又到窗边往外看,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笼罩住整个桐海,湿润的空气几乎要透过玻璃渗透进来。
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初夏前最后一场雨了。
……
沈令闻原本晚上没有安排,下班前忽然冒出来一个突发行程。
日本那边一个合作企业的分部老总过来了,会在桐海待大概一周,做实地考察,今天是第一天,希望和他一起吃个晚饭。
章亦霖:“应该是想从您这里先了解一下情况,后续合作时间很长,需要交流的东西也多,提前摸清对方的秉性习惯是好事,给您安排到七点?”
沈令闻沉吟两秒,拒绝:“不用,就说我今晚还有其他事,明天如果他还有意愿,我可以赴约。”
章亦霖有些意外:“可是沈总,您今晚并没有其他安排。”
沈令闻捏着鼻梁:“白日里在外面跑了一天,晚上让人好好歇会儿吧,别折腾了。”
章亦霖:“……?”
章亦霖:“您不是,一直在公司么?”
沈令闻没说话。
他指的当然不是自己,某个刺猬今天的所有安排,他昨天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点,估计刚陪完客户不久,正好赶回公司。
章亦霖完成了一天收尾工作,中途下车,司机载着沈令闻继续往前开。
沈令闻靠在后座闭目养神,旅程行驶过半,他蓦地睁眼,转头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但不影响他判断出现在早已经过了日落时分。
……他们竟然没有交换。
是预测出了问题?
还是失误时有发生?
又或者,是哪个他们没有意识到的必要环节产生了缺失?
*
*
桐海的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默默打破了一场极度不符合唯物主义科学世界观的诡谲事件。
他们已经三天没有交换了。
第三天招标会,许致亲自跟进,带着团队到达现场,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
寒暄过三四波人,他和沈令闻对上了,后者两手空空,礼节性对他伸手右手:“许助理,好久不见。”
客套得恰到好处,仿佛他们一直就是这样不生不熟。
许致也随他嘴角一弯,握住他的手,桃花眼轻绽出溢彩的弧光:“不久,没想到小小的招标会,竟劳沈总亲驾。”
沈令闻:“竞标事小,顺便来和华润CEO见一面,签个长期委托合同。”
许致保持笑容不变,松手的同时故意呛他:“我只是随便问问,沈总不必跟我说得这么具体。”
沈令闻点点头,收回手:“的确,等许助理亲自上手就知道了。”
许致很想冷笑:“沈总就这么笃定?也许某些让人不愉快的因缘际会已经彻底结束了呢?”
他们对话听得旁人一头雾水。
许致的同事们很茫然,沈令闻的助理也很茫然,怎么感觉两个人又生又熟,关系又好又坏,似乎有点礼貌,又更像夹枪带棒?
沈令闻不在意地笑了笑:“许助理似乎对今天的招标很有信心。”
许致:“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快要开始了,沈总,入座?”
他们被安排在正好相邻的位置,许致很满意。
轮到恒宇的发言人上去讲解投标文件时,许致转过头看了沈令闻一眼,十分期待这张永远处变不惊的脸在惊诧愤怒时会是什么模样。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一直到标书讲解完毕,进入提问环节,许致始终没有在沈令闻脸上看见了平静以外多余的情绪。
是他已经猜到了,还是……
原本满载的信心瞬间凉透,沈令闻察觉他的视线回望过来,许致躲开对视,不安越盛。
沈令闻一定是猜到了。
他早猜到他会根据森川的标书内容更改数据,所以也改了数据反将他一军,连日的努力白费,原本还有一争高低的机会,现在彻底输了。
他变得焦躁难安,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镇静,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无不嚣张地告诉他,他又猜错了。
森川的发言人紧随其后,标书内容和数据和他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连一个小数点都没有更改。
许致混乱的大脑被瞬间清空,和神情一起变得空白一片。
随后这片空白被一种很复杂的,让他坐立不安的情绪持续膨胀填满。
后面的公司陆续上台,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沈令闻:“你没有修改标书,为什么?”
沈令闻气定神闲:“为什么要改。”
许致深吸一口气:“你不知道恒宇也会参加竞标?”
沈令闻:“知道。”
许致:“你没有看到我的标书?”
沈令闻:“看见了。”
许致:“那你为什么不改?”
沈令闻对上他的目光,还是那句:“为什么要改。”
许致逼问:“你不想稳赢?”
“怎么样算稳赢?”沈令闻问他:“降低价格提高服务和成本,直到彻底压过恒宇,没有悬念地中标?”
许致:“难道不是?”
沈令闻:“森川的标书精准衡量所有标准,最后将所有数据固定在一个精确值,以实现每个人利益最大化,在此基础上,成本多一分都会有人利益受损,都不算稳赢。”
成本,成本,成本。
金钱是成本,人力是成本,时间也是成本,照这样计算,从决定修改标书起他就亏损太多。
金额提高太多,利益空间被压榨,再配平到每个参与者头上,到最后就算他中了标,也是输。
所以他在做什么?
显而易见的东西为什么会考虑不到,轻易就被胜负欲冲昏了头脑。
可事实是这个项目他是负责人,是否中标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竞标还在继续,许致不知道现在进行到哪一步,招标者的提问他也没法再听进去,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他只能感觉到无力,还有难堪。
难堪于自己的小人之心,难堪于所有的情绪过山车都是他在自我高潮。
难堪于几天来斤斤计较下跳梁小丑一般制造麻烦的行为,难堪于沈令闻分明早已经看透一切,却从来不说破。
为什么沈令闻总是能这么坦荡,把他衬的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咄咄逼人的刺猬忽然没声了。
不对,不是刺猬。
沈令闻看着沉默下来的许致,丧气地靠着椅背,头低着,眼皮也垂着,眼尾自然下垂的弧度让他看起来自闭又可怜。
没刺了,就不像刺猬了。
更像一只亮出锋利爪子却挠错了人的猫,手足无措,收了爪子藏起脸不敢看他,天生傲气的秉性又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你不必在意这些,你只是团队的领导者,不是整个企业的领导者。”
许致闻声一怔,抬头时沈令闻已经没有在看他了,但他知道,沈令闻这些话是在对他说。
“我们处境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争强好胜不是缺点。”
“至少从一个领导者的角度来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答疑会结束,结果出来,包括森川和恒宇在内共四家成功投标,进入最后的评审阶段。
沈令闻有约要赴,已经先行离开,许致在同事的夸赞和欢呼中看着那道背影从远去到消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沈令闻刚刚……是在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