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得海内大儒蔡中郎之女蔡琰来了,纷纷出来围看,却只见女子背影,清冷挺拔,如空谷冷杉。
蔡琰进门来,望之,则风神散朗,骨貌淑清,令人心折。崔琰忙起身相迎,立定,见礼道:“季珪久仰蔡正字大名,今日始有缘得见。”
蔡琰回礼,说:“薄命之人,不足挂齿。”
曹操为了勘定典籍,任命了邴原、华歆、陈群、崔琰、陈琳等五位校书郎,又召青、冀等州名士为正字,辅佐校书。蔡琰的官职便是正字。
崔琰忙让座,蔡琰坐了,又寒暄唏嘘了几句。蔡琰道:“崔别驾事忙,不敢叨扰,但请示公务。”
崔琰便将修哪些书,如何勘定,如何刊印……如此这般都说了。蔡琰一直闭门写书,连新纸也是司空府送来才知道的,没想到还有刊印一事。
提到刊印,崔琰心情激荡,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此乃千秋功业,故而校书不可不慎重也。”
蔡琰本是极聪明之人,又历经人间酸楚,因是女子,只好将一腔悲愤融入笔墨,书之竹帛,听崔琰如此说,隐约觉得此间必有大利。
想着,蔡琰道了谢要告辞离开,崔琰念及蔡中郎,遂起身道:“蔡正字新来,我引你去值房。”
蔡琰随崔琰去了,路过一间宽敞的屋子,余光瞥见里面的人忙碌着,二人停在隔壁隔出的小间来。
蔡琰进去,就见当地设着几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后一架红漆花鸟屏风,案旁的木架子上磊着几卷竹简。
“别的正字也这样?”蔡琰问。
崔琰回:“他们在隔壁。”
蔡琰听了,知刚才大屋中的人是同僚,遂道:“琰槁木死灰之人,余生所愿,唯承父业而已,请崔别驾一视同仁。”
崔琰沉吟半响,叹道:“蔡正字请随我来。”命人搬了几案,送到隔壁屋内。
他二人进了屋,将蔡琰与众人介绍了。众人都是名士,俱要面皮,虽感不便,然而不能拒绝,便笑着应了。
蔡琰朝崔琰微微颔首,来到案边坐了。崔琰使唤小吏,搬来一箱竹简,对蔡琰说:“这是宫中残存旧籍,石经拓本,还有别家所藏善本。”
蔡琰再次道谢,送走崔琰,不理会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自个打开箱子,取出竹简看起来。
却说蔡琰一到邺城,郭柔就得到消息,迫切想见这位神交友人,遂去找了曹婧,不料曹宪和曹节也在。
寒暄后,郭柔神神秘秘道:“蔡伯喈女到邺城了。”
“真的?”三女惊道。“上午刚到的。”郭柔回。
曹婧笑说:“我们求母亲下帖子请蔡娘子来,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人微言轻。”郭柔道。
曹节道:“不怕,我们一起去求母亲。我听闻蔡娘子博学多才,精通音律,若是能做我的师父该多好?”
说罢,三人一起看着她,曹节惊问:“我说错了?”
曹婧赞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曹宪道:“走,咱们一起去。”说完,四人结伴去找卞夫人。进来发现,卞夫人正带着尹夫人、杜夫人裁减绢帛。
卞夫人笑说:“玉莲快上蜜水果子来。”又叫四人挨着熏笼坐了取暖。
杜夫人道:“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你们怎么来了?”
曹宪曹节郭柔看向曹婧,曹婧站起来道:“我们久慕蔡伯喈女才名,求母亲下帖子请蔡娘子来做客。”
卞夫人与杜夫人、尹夫人对视了一眼,然后眉头微皱,道:“人家是来做事的,且校书耗费精力,使她分心赴宴,不妥。”
曹节道:“母亲,蔡娘子孤身一人来邺城,又无亲眷在此,咱家与其家算是旧交,请她上门,乃是应有之意。”
曹宪道:“母亲,看在我们姊妹的面上,就允了吧。”
卞夫人仍道:“只怕她不来,徒劳无功。”
郭柔道:“有功无功,试过便知,这次不允,下次就准了。”
尹夫人嗤一声笑出来,对卞夫人说:“姐姐,莫要再骗她们。”四人愣了。
杜夫人接道:“夫人在七天后办赏梅宴,已经给蔡娘子下了帖子,她也应了。”
四人惊喜至极,嘴就像抹了蜜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哄得三位夫人喜笑颜开,才欢天喜地去了。
到了那日,郭柔和曹婧三人翘首以盼,来了许多人,都不是。巳正时分,侍女匆忙跑过来:“来了,来了!蔡娘子来了!”
郭柔四人给卞夫人说一声,便出去迎接,沿着石子路,一径往前,忽见红梅树下石青披风一闪,一位风韵超逸的妇人缓缓而来。
郭柔心中道,这必定是蔡琰了,遂上前问:“敢问可是蔡娘子?”
蔡琰点头,见这几人遍身绮罗,插金戴银,年纪有大有小,正疑惑间,就听刚才那人热情道:“终算来了。蔡娘子,这是司空府的大娘婧,二娘宪、三娘节。”
话音犹未落,曹婧三姊妹便一起行礼拜见了,蔡琰要还礼,郭柔与曹婧忙扶住她,笑说:“我们可不敢当,蔡娘子快请。”
曹婧见蔡琰疑惑郭柔的身份,忙笑说:“这是二兄家的郭嫂嫂。”
蔡琰看去,只见这郭柔生得雪肤花貌,一双眼睛更是神采飞扬。二人再次见过,都未提书信之事,只当初次见面。
“外面天冷,咱们赶紧过去。”
众人簇拥着蔡琰到了堂上,与众人相见。卞夫人起身亲自携她入座,问:“你在邺城可住得惯?”
“托夫人照料,一切都好。夫人请坐,不敢当此盛情。”蔡琰回道。
卞夫人道:“你到了这里,如同在家中一般,不要拘泥。”
蔡琰谢过,再三请了,卞夫人才回去坐下,与众人说话赏梅。
郭柔与王朝云一面留心宴会上的动静,一面说着悄悄话:“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蔡娘子啊。”
王朝云心慕蔡琰风仪,悄声感慨:“堂上堂下,也唯有她能配上红梅的品格,凌寒独放,不畏朔风。”
郭柔连连点头,王朝云道:“若蔡娘子应了夫人的请托,哪怕是做个端茶倒水的丫头,我也要去听她授课。”
“我也想听她授课。”郭柔目露向往。
乐伎退下,上了肴馔。卞夫人素来以夫君喜恶为喜恶,且怜惜蔡琰身世,席间多有关怀之语。
席上有一人乃是真定郭氏女,又嫁入世家,夫君得袁绍重用,袁绍落败后,别的家族不仅无碍,反而更上一层,自家则蹉跎时光。
郭娘子今见卞夫人与众人皆捧着蔡琰,想那蔡琰既无兄弟叔伯帮扶,也无成才子孙,只有个早亡了的父亲,亦无可惧之处。
郭娘子遂指着案上一碗炖得酥烂的羊肉,对蔡琰朗声问道:“蔡娘子,你觉得是冀州的羊肉好,还是塞外的羊肉好?”
堂上顿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蔡琰早知见了世人,必遭非议,正要说话。却听曹节率先出声相护:“以我愚见,北海羊肉最好,冀州羊肉次之,塞外羊肉又次之。”
曹宪意会,立刻问:“何也?”
曹节回:“以其所牧之人不同也。”
在北海牧羊的是忠贞无双的苏武,而诸河北世家先从袁绍,再从阿翁,呵呵……
“……”蔡琰心中一暖,默默抿着蜜水,不再说话。
郭娘子被小小女娘驳了,满面羞惭。
一与她交好的闺中友人,常听家人说曹公出身不堪,不近名士,反亲小人,奸诈狡猾,闻言道:“北海羊肉,诸位谁吃过,谁见过?可见,冀州羊贵,塞外羊贱。”
郭柔道:“娘子所言有几分道理。燕国黄金台上羊皮贵,更何况羊乎?”
这娘子一滞,听得似懂非懂,说不出话来。卞夫人笑说:“你这孩子知我读书不多,又打什么哑谜?”
郭柔笑说:“《战国策》载,燕昭王向郭隗请教强国复仇,郭隗与他说了千金买马骨的故事,马骨尚值千金,更何况活马乎?
燕昭王遂尊郭隗为师,并筑台以安之,天下义士豪杰见燕昭王如此厚待人才,纷纷前来效命。”
卞夫人道:“这羊皮必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故事了,秦穆公巨眼识才,秦国由此强霸西戎。”
说完,卞夫人又道:“司空曾赞,河北多义士,他自来冀州朝乾夕惕,唯恐遗贤于野。”
蔡琰听了,抬头看向卞夫人,曹家年轻女眷才思敏捷,刚才已见过,不料出身倡家的卞夫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怪不得司空会立卞夫人为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