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的伤势恢复得比老沧预想中要快上许多，醒来第二日便已不再需要借助灵力治疗，及到第七日廿白羽循着乌鸦口信风尘仆仆寻来之时，澹台烬已能牵着小二随老沧去集市上卖鱼了。

卧病时散着的长发以竹枝簪起，后颈难得见了日头，雪碾月曜似的白。布衣洁净，比照他的身量却到底局促了些，袖口生生露出一截腕子来，行动处与那后颈一并晃得人移不开眼。偏他总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偶遇妇孺上前挑拣询价，又笑得心无城府。

无名村虽是僻静的江畔小渔村，但每逢初一十五，邻近几个大小村落都来镇上赶这大集，熙来攘往很是热闹。老沧翘脚躺在驴车后头，眼看着自己这向来少人问津的摊子今日很快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美滋滋呷了一口葫芦里的酒，继而摸过斗笠，反手扣到了正盘坐在地笑眯眯仰着小脑袋给人递鱼的澹台烬头上：“瓜娃子，仔细晒化了。”

澹台烬给这兜头压下来的阴影唬得一愣，忙扶着斗笠边沿掀起来些。回头见老沧摇头晃脑很是悠闲的样子，不由得温软了眉梢。

初春的日头并不毒辣，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其实很舒服。老沧这样做，是在不经意地保护他，不教太多人过分留意他的相貌。如今虽说天高地远，毕竟景盛两边都惹了一脑门的官司，小心些总没错的。

正想着，余光里忽地闪过一道黑影。澹台烬循迹去看，只见一只乌鸦停落在对过儿临街店面的檐头。那乌鸦与他对上了视线，呱呱叫了两声。

甫一转过拐角，廿白羽就一个箭步从阴影中闪了出来：“主上，属下来迟了！”说着便要拜下，被澹台烬一把托住了肘弯。

“白羽，一路辛苦。兄弟们可有平安脱险？”

“都齐全。”廿白羽用力点头，眼含泪花地上下打量他，“那夜我们在江中潜游到天亮，又向下游追了十几公里也没能找到你和苏苏姑娘，我还以为……先公主护佑，主上平安渡过此劫，定会有后福的。”

澹台烬摇摇头：“连累你们受苦了。”

“月影卫誓死效忠少主，何来连累一说。”廿白羽忍不住道声“得罪”，上前欲探查人的腕脉。澹台烬知他连日悬心吊胆，此刻即便见了面也难消后怕，便伸出手来由着他捉去。

指下的脉搏虽不甚强健，但尚且平稳。廿白羽心里的石头刚要落地，忽而又觉出一股阴翳之气隐隐萦绕在心肺二经之间。

这气息他并不陌生。

夷月族世代生活在弱水河畔，与景国国境隔着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山间遍布大小妖兽的巢穴，几乎与族人毗邻而居。人有人的生活，妖有妖的日子，彼此之间大多井水不犯河水，偶遇善者结交之，恶者剿杀之，更有天赋较高的族人，可凭契约驭使妖兽为其所用，荆兰安便是其中之一。廿白羽虽无此等天资，毕竟从小在族中长大，对妖类熟悉到可凭肉眼大致辨识修为高下，甚至亲手抓握过低阶妖类的内丹。此时盘踞在澹台烬经脉间的气息正是妖气无疑。

“儿玉精灵？”廿白羽自言自语，对上了澹台烬幽邃的眼。

老沧家的竹篱外便是蓊郁竹海，清晨走出小院，便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儿玉精灵在竹叶间闪烁。它们朝生暮死，未开灵智，乃是山野万物间细小的回声所幻化，晨曦穿过它们剔透的身体，如同穿过隔夜的露水。只消展开手掌，它们便如飞蛾趋光而至，刹那间消融在掌心，只余飒飒一缕清风。

伤能好得这样快，其实多亏了它们。

廿白羽捻着那微凉的腕子，不由得皱了眉。

澹台烬敛眸，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吞食儿玉精灵以辅助疗伤这件事，他并未对任何人透露。邪骨受到滋养，令他胸中舒泰了许多，久违地感受到血脉间充盈流转的气力。可旁人究竟对此做何感想，他尚无十分把握。

“你就用这？”廿白羽嫌弃地“啧”了一声，“我去给你猎些大的来。”

“……等等！”澹台烬拦住已经按着刀柄一脚迈出去的人，哭笑不得之余心中亦有震动。这母族少年前世追随他几番生死，今生重聚，果然还是一般憨直的性子。

“先不急。”他放缓语气，抬手替对方掸了掸袍袖上的旅尘，“兄弟们安顿在何处？待会儿收了摊子，我随你去看看大家。”

“就在竹林西边茅舍中。”廿白羽胸中鼓动，忙的颔首作答。

他们站的地方是街角的僻静处，从两侧屋宇的空隙间可以望见热闹的主街。只见老沧已经爬了起来，挪到澹台烬方才坐着的位置，打着呵欠慢悠悠地帮买主称鱼。

廿白羽顺着澹台烬的视线看过去，旋即收回目光，仍旧落在他血色淡淡的侧脸上，不满道：“你身子还没好全，怎的给那个人打起工来？是不是他欺负你？”

澹台烬一时没跟上对方的思路，眨眼工夫，那方才还擦眼抹泪的傻小子已经拎着俩拳头晃了出去。

廿白羽螃蟹似地坐镇鱼摊，与徘徊的顾客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

“……我买鱼……”

“买什么鱼？”

“我先看……”

“看什么看？”

“……”

对过儿一个吃手的小娃扯了扯母亲的裙角：“妈妈，那个卖鱼的哥哥好吓人……”

驴车后面，赋闲的老沧和澹台烬并排歪在松软的草垫上，齐齐闭眼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老沧偷偷掀开一只眼瞄过去：“我怎么觉得你这朋友好像有点恨我？”

澹台烬用斗笠遮住脸：“前辈想多了。”

说是要去茅舍看望一同前来的其余月影卫，澹台烬晒着太阳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觉沉甸甸不知日月，待到朦胧醒来时，驴车已经笃悠悠晃回了小院门口。

身上盖着老沧的外袍，蓬蓬松松蓄满了阳光，熨得浑身的骨节都酥软在温热中。只有脸上落着一小片阴凉，迷迷糊糊偏头去看，见是廿白羽坐在一旁为他擎着斗笠遮阴。他清醒过来，驴车也恰好停了，前头传来老沧悄咪咪的问询：“还睡呢？”

“沧前辈，白羽……”澹台烬有些发懵地支起身子，左右看看，一时搞不懂自己怎么前一刻还在喧闹市声中，一睁眼就回到这幽静小院来了。

老沧听见动静，知道人醒了，忍不住探头过来打趣：“年轻人睡眠质量就是好。”

其实澹台烬直到这会儿仍然有些晕晕乎乎。好久不曾睡得这样酣沉了。他埋头揉了揉眼睛，心中不乏惊讶。蹭歪的竹簪子挽不稳头发，丝丝茸茸散在鬓边和手背。

“可有哪里不舒服？”廿白羽小心地扶着人的背，问。这人一路都不曾醒，多少让他有点紧张。

澹台烬摇摇头，掩口小小打了个呵欠。老沧见状笑道：“我就说没事，赶集起得太早罢了。你这朋友偏生不信，喊醒又舍不得，不喊又不放心，纠结一路了。”

“澹台烬？”黎苏苏原本在院子里坐着，按着老沧的指派将一堆枝叶分拣进两个簸箕，听见响动寻了出来，“你不舒服？”

“没有，没有。”澹台烬微微红了脸，搭住廿白羽的手跳下车来，朝黎苏苏迎去，“我只是，睡了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