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拐过繁闹的大街,渐渐往敞亮的甬道去。
姜采盈端坐在马车内置的短榻上,警惕地看着他。
一股冷冽的松香味儿钻入鼻尖,卫衡气定神闲地引一侧方桌上的净水擦手。
随后,缓缓将桌边的茶水推到她跟前,“喝点茶,这是你最爱的云松,泡茶的水采自去岁寒冬的松针晨露。”
姜采盈单刀直入,“我不喝。你把安礼弘怎么了?”
卫衡的眸色平淡如水,云袖长袍,在舞动之间挥来淡淡雪松的冷冽之气。
“他堂堂护国公之子,我能将他如何?”
卫衡轻笑,可面上却一丝笑意也无,“不过是被他爹软禁罢了。”
姜采盈闻言怒道,“你骗我?”
他倒是理所当然,“我可从未说过什么,是公主殿下心胸狭隘对我颇有偏见,才自然觉得我对他做了什么。”
“你,卑鄙无耻。”姜采盈气急了他的强词夺理,“你敢说护国公软禁安礼弘,跟你毫无关系么?”
卫衡漫不经心地挑眉,不可置否,“是又如何,公主殿下为了一己私欲,想要拉整个护国公府下水,难道就很高尚?本王,不过好心提醒了一下安景和那个老狐狸罢了。”
雾气在密闭的马车里氤氲缭绕着,姜采盈被戳破心思,顿时气得头晕眼花,拿起桌边的茶盏将茶一饮而尽。
见卫衡沉静地盯着她,姜采盈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那茶盏上。
卫衡痞笑过后,一脸警告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殿下,未经查验的茶点,不可轻易入口。”
姜采盈止不住呛道,“本公主不像大司马那般心思狡诈,自然不会如此精于算计,难不成你敢在茶里下毒?”
卫衡嘴角扬了扬,“好...公主说得对。”
随即转过身去,眼眸中复杂交织。
马车继续行驶着,车内光线变得明朗了些,人声也渐渐减弱,应是到了离宫门不远的开阔大道上。
突然,姜采盈眉间皱了一下,她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腹中也突然如火烧一般绞痛,可不过片刻却全身生热。
卫衡见她异状,眸色幽黑,“看来,是药起作用了。”
姜采盈登时警铃大作,她指着卫衡,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不是吧。
卫衡竟然真的给她下毒?
只听他缓缓道: “此药名为芝阳丹,比你先前服用的护心丹药效更强,一旦服用,经脉生热能令人体暖安康,但是...”
“此药一经停,你体内经脉火气乱冲,顷刻间你会暴毙而亡,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多留你一个时辰。”
室内空气凝滞,马车外传来声响,“停。”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入宫的第一道围门,巡防的官兵在例行检查。可不到片刻,外头便传来一声厉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车驾?”
“大司马恕罪,新调的手下实在不懂事。”
“还不放行...”
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飞快地卷起一角春色,又迅速落下。乌泱泱的嘈杂声渐渐远去,马蹄踏在肃静的甬道内,声音更加清脆。
果然。
姜采盈冷汗涔涔,她不该放松警惕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衡眸光突然发狠,“昌宁,你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与安礼弘的密谋是作何打算?不论是淮西侯府,还是护国公府都只是陛下用来对付我的棋子。”
姜采盈神色短暂凝滞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姜采盈迎面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是又如何?卫衡,你如今把持朝政,令陛下受天下人耻笑,你敢说你不曾包藏祸心?”
纵然淮西李氏狼子野心,可他卫衡就是什么好人么?父皇信任他,临终托孤,可他呢?恩将仇报,这些年来在朝中不断铲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转眼十年,物是人非,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实在是好。”卫衡拍掌笑起来。
下一秒,脸色变得阴沉至极,“既然如此,那夜你又何必假惺惺...”
他的话越说越低,最后消散在无尽的阴暗中。
“那是因为本公主还不知道你真的狠毒至极,狠毒到明目张胆给本公主下毒。早知如此,我纵是死在那个雨夜,也不会拦下你,提醒你灵泽县的异状。”
姜采盈恶语相向,“你这几日不在京城,定是亲自去了灵泽县查探出什么了吧。”
卫衡眼里的愠色渐浓,嘴角却扬起一个漠然的弧度,“不错。”
他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线,“既然他们想取本王的命,那本王就奉陪到底。不过此等好戏,若是少了公主作陪,也未免了然无趣了些。”
这便是他当街掳走她,对她下毒的理由。
他需要一个人质。
姜采盈眼中连一点光都黯淡了,她冷笑道:“你以为,挟持了本公主,灵山县上就能令淮西侯的人马投鼠忌器么?”
她内心一片死寂,沉痛的记忆突然之间涌来。
他们可是,为了一己私利屠尽宫门,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怎会因为她便放过卫衡?
卫衡闻言,有些戏谑,他扯了扯嘴角,“看来公主殿下与淮西世子之情,并非如传言那般坚如磐石啊。”
姜采盈咬牙,“你管不着。”
马车内安静了一会儿,姜采盈沉浸在悲痛之中,才注意到卫衡此时盯着她,眸光晦涩难明。
只见卫衡眯着眼睛,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更显冰冷锋利,幽幽道:“公主也觉得,是淮西侯要杀本王?”
姜采盈脱口而出,“难道不...”
是...
据前世邸报记载,卫衡率领的一千禁军,于灵泽县凤头陂同山匪交锋,山匪手段残忍,杀害禁军过百。卫衡率众反击,山匪却据险自守,卫衡久攻不下,遂以皇陵宝物为饵,诱敌深入。
朝廷不知全貌,以为宝物失窃,遂命李漠率临近三县地方官兵亲讨,盗贼未尽除,便不惜放火烧山。
卫衡的腿疾,便是这时落下山崖所致。
事后,李漠自请谢罪,声称自己不知大司马卫衡也在此,这才误伤了友军...
陛下听信了李漠的说辞,朝中大臣也默契地没有扯开这块卫李两方争权夺利的遮羞布。至此,属于卫衡的时代就此过去。
姜采盈的话戛然而止,她有些后脊发凉,突然想起那日雨夜前,在大殿上与陛下的争辩。
少帝脸色阴沉地笑道:“阿姐,你错了。对朕的江山图谋不轨之人,何止淮西李氏一个?”
姜采盈太阳穴发紧,她当然知道陛下指的是谁。
如今朝堂之上,唯有卫衡能与淮西一族分庭抗礼,不,不是分庭抗礼,而是大司马卫衡,对皇位威胁更甚。
忆起往昔,姜采盈迟疑开口,“陛下,大司马...当不是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上一世,卫衡的结局并不算好。
龙椅上的人脸色深沉,他阴冷地皱了下眉,“阿姐,别傻了。知道为何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姜叡的眉眼更沉,“一旦坐上这个位置,便再没有无辜之人。”
“淮西李氏是,亚父也是。只要拥有权倾天下的本领,朕,就不得不防。”
姜采盈心中激荡万千,她从没想过,印象中一向稚嫩懵懂的少帝,竟有着这样透彻且深沉的心思。
众人皆道,少帝感念李氏族人骁勇忠心,于是对其极尽嘉赏,青睐有加;众人又认为,陛下对大司马无尽尊崇,百般顺从,大司马大权在握,权倾朝野...
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少帝笑得幽深,“阿姐,朕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弱小的傀儡。”
“朕,要做天下人的主君,真正的主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
是啊,灵泽县一事,根本就是由陛下授意,淮西李氏主导的一场阴谋。
那一册册被尘封的卷宗,被摊放在龙案上,“乌桐”二字,醒目地标在封皮上,而卫衡,则被困在了漩涡之中...
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往。
卫衡见她沉默,脸色冷冽,周身气压骤降。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那夜雨中拦驾,并非为提醒他灵山县异状,而是为了混淆视听...替陛下掩盖真正的杀人意图。
姜采盈沉声思考,须臾之后道:“你要的卷宗,并不在皇陵。”
而在皇宫的密室,除皇室宗亲外旁人不可靠近。
卫衡侧身过来,细细地打量她,“公主千方百计阻止我去皇陵,是不是那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说过,你会命丧灵泽。”姜采盈故意夸大其词,在没有找到能够与淮西李氏相抗衡的盟友之前,她并不希望卫衡早早失势。
起码就目前形势来看,她的敌人都在明面上。
只可惜,安礼弘终究无法代表护国公府做主,她想要联合安氏的企图也被卫衡给扼杀了。
正这么思忖着,姜采盈突然看见一张冷峻的脸在面前放大。卫衡勾住她的后颈,阴狠地说道:“所以啊,公主。此去灵泽本王才少不了你有你作伴啊。”
姜采盈定定地直视他,沉静地笑道:“陛下不会应允。”
既然灵泽县一役,乃由陛下授意,他又怎会忍心将她推入火坑。再说了,大云朝史上还从未有皇家女眷随军出宫的先例。
“公主殿下,就这么有把握陛下舍不得伤你?”
姜采盈没有回他,可眼眸中的自信却被卫衡无情耻笑,“公主殿下,倘若相信帝王真心,恐怕日后会死得很惨。要知道,如今我们这位皇帝,可是先帝最得意的儿子...”
姜采盈身形一顿,突然想起上一世她便是一颗真心换来全族被灭,大云灭国...
她浑身颤抖着,“放肆!卫衡,谁允许你这样妄议陛下和父皇的?”
卫衡眼皮子颤了一下,瘦削有力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他薄唇紧抿,不一会儿才恨道:“昌宁。”
他一字一顿,“裕阳公主当年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不清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