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黄月牙衬得圣京夜幕如玄锦,流光溢彩,恍如新生。
孟夏的夜总是匆匆退场,新月留恋的最后望一眼天地,转身潇洒离去。
于是天光破晓,金轮东升。
映着流云的朝露忽而从叶尖坠落,落入破布麻衣之间,带着夜色的凉意,冻得人打个哆嗦,却不敢驻足。
几道仿佛还披着夜色的人影踏着晨曦,艰难穿行在山林间。
“看!这就是圣京城!”
连惊呼雀跃都已经有气无力,数十道目光带着疲惫和希冀投向远处的巍峨城池。
自踏出属于他们的一郡一州之地以来,近一旬的惶惶不安、忐忑难明,终于在此刻得到抚慰。
圣京,圣京……
紧绷的弦悄然松懈,众人或靠或坐,暂歇片刻。连缓一口气的工夫,目光都痴痴凝在远处的城池巨影上。
“……咱们真的能进京吗?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此起彼伏的喘息中忽而响起微渺的质询。
不怪她有此一问。
和出入城门的人相比,他们实在太狼狈,太糟糕。因饥饿而消瘦的身躯,枯草般污糟的乱发,几片脏污的破布口袋般裹在身上,干瘪的面颊沾着土灰,一双双格外突出的眼睛,不安地颤动。
浑身上下实在找不出半点城里人的样子。
“这可是圣京!”
有人抢着答话:“其他城池不愿收留我们,是因为他们太小,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外来户。”
“可圣京不一样啊,圣京城里还坐落着皇宫呢。要是连圣京城都不能容纳我们,天下之大,那就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嘿,别说这样的丧气话,能不能进,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布衣褴褛的一群人攥紧拳头互相打气,怀揣着满腔希冀,往巍峨城门去。
大多拳头只是握一下就松开,只有极少的几只,不断捏紧,越是靠近城门越不敢放开。
近了,越来越近了!
“欸,停下,你们是干什么的?”守在城门口的兵士拦下众人。
啪嚓!
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官爷,我们是从青州来的……”流民首惶恐上前解释,在他身后,数十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位拦路的兵士,却有那么一两道视线,越过兵士,看向城门。
待看清城门口横亘的拦木障,连死了的心都提起来。
涂满灰屑的手紧紧握住木杖,用力到青筋绽起。
藏在乱发下的双眸闪烁,探寻目光一一划过守门兵士的面孔,浑身血液似乎凉透。
设卡,已是极不寻常。
天子脚下,何方宵小胆大包天竟敢作乱?
唯有内乱。
就算当初先帝垂危时众位嗣君举兵逼宫,也不过是严禁入城。
眼下却连城内走出的平民都要严加盘查,破布包袱都被细细解开、翻找查看,不肯放过一个。
他们这些想要进城的,怕不是连身上的衣服都要脱下来抖一抖?
仿佛验证他心中的猜想,只身上前交涉的流民首忽然频频回头,面上焦急的神情愈发浓重。
远远被留在原地的人群开始不安。
他们被驱赶的次数太多,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无力承受一分一毫的迟疑。
强撑着一口气千难万险地来到国都,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期望,脚步一旦停滞,没有第二份心气能支撑他们继续寻找,若不能停在这里,摆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死路一条。
慌乱情绪无声蔓延,窃窃私语吞噬片刻安宁,人群不受控制地开始骚动。
混在流民之中,两道并不起眼的身影默默靠近,难以掩盖的高矮落差不能阻挡他们默契的对视。
音量压缩到极致,绝无可能被第三人听见:
“有见过的人么?”
“没有。”
简单的问答却宣告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两人面色灰败,与涂在脸上的尘泥浑然一体。
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常福出身内廷,作为最年轻的内侍总管,虽不能直接掌控皇城守卫,那也是随着帝王出巡,要统领帝王安全事宜的,大小校尉,哪个不削尖了脑袋往他面前挤?
能掌管皇宫内务的,怎能没点过目不忘的本事。说得厉害些,整座圣京城大小人物,他张嘴就能叫上名字。
偏偏,眼前这群人,竟然挑不出一个能对上眼的熟面孔。
他身边这位,胡豹,出身禁军精锐,最是熟悉各大守卫的衣制配饰。可左瞧右瞧,想破脑袋也说不出,这些兵士身上究竟是哪家的衣制。
反正绝不是宫城守卫。
既非皇城,也非宫城,偌大圣京,还能有什么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的与城门设卡?
只有世家有这样的胆子,也只有世家部曲能有这样的底气。
握着木杖的动作骤然泄力,常福按住自己心口。
连圣京城门的进出都已经被世家把控!
可想而知,眼下皇宫内的情况一定糟糕透顶。
陛下绝无可能再分出心神来接应他们。
可他们都已经千里迢迢的从青州赶回来,难道能够因为这些区区关卡,就隔着最后的一步之遥,受困于世家阻碍,无可奈何地被挡在宫城外,前功尽弃?
不。
绝不。
他无法接受这般结局。
他受尽磨难、虎口拔牙般夺来的罪证,即便不能作利刃亲手捅进敌人的胸膛,也决不能仅仅因为一步之差而束之高阁,让乱臣奸佞继续为祸天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把刀究竟有多么锋利。
万一就只是缺少这份罪证,英明神武的陛下就能困境中翻盘,重新杀下这一局呢?
杂草般的乱发挡不住他眼底的狠绝,伸手从怀中掏出纸册,利落撕作两半,常福将一半塞进胡豹怀中。
这是最后的办法。
把纸册撕成两半,减少藏匿物品暴露的风险。如果还是被搜查出来,那就硬闯。闯得过,拼一把,最好的结果是能带着东西冲进宫中。
闯不过,他的尸体会和藏匿的物品一起被带走。
底层兵士不清楚上面要的究竟是什么,只要搜出东西,就是达成目的,他们必然松懈。这样一来,后面剩下那个人面对的搜查就会更容易,能顺利地把东西带进去。
无论如何,至少能保下一半。
这就够了。
他已经提前将密信交给陛下于各州郡新设的青鸾使,与民间女子申冤的状纸一起,层层递进宫中。
就算世家现在掌控了皇城,他们难道会有闲心去翻阅“贫贱蠢妇”的“无病呻吟”?
陛下可不会给他们这般闲情逸致的机会!
他有信心,那封信的伪装足够精湛,一定会被送到陛下手中。
只需再将他们身上的密语母本带进宫中,有至少一半作为参照,再加上昔年认他为子如今在宫中养老的太监常海相助,密信最少能破解七八成。
那些他亲笔誊抄的罪证,一桩桩一件件,层层累加在一起,必然能够将这些世家毒瘤从陛下的江山上连根拔起!
没有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就再也没人能阻止陛下清明吏治,建业安民。
为此,哪怕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
“抓住他!”
前方不远处的厉声断喝吓得常福猛地一抖。
思绪瞬时回笼,手中的纸册被毫不犹豫的接过,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藏在心口,两人沉默着最后对视一眼,转身,背道而驰,迅速分散到人群两端。
“放开我!”
哀绝的尖叫吸引众人视线,一时顾不上恐慌,人群悄悄凑近两步想瞧清楚。
“这咋着被抓哩?犯法迈?”
“个么私奔?”
“瞅着像逃奴嘞。”
不是,都不是。
混在人群中的常福拧眉紧紧盯着被守卫围堵的少年。
他用来掩饰的巾帽已经被扯落,面容白净,明眸皓齿,一眼就能看出,是富贵人家精修细养的好相貌。
这是贵族公子。
“吾乃密州卢氏子,安敢如此不敬!”被毫不客气地捆缚双手,少年愤怒高声。
捆住他的守卫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你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踏出城门一步!”
没有惶恐,没有求饶,没有泣涕。
常福惊奇地瞧着两个守卫羁押着那位贵族少年,几步没入城门之后。
忍不住伸手撩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乱发,抬头仔细瞧瞧城门上的匾额。
圣京。
这是圣京城?
这怎么可能是圣京城?
什么时候,圣京城最高贵的世家公子,居然能这般寻常随意地对待?
他们甚至敢在陛下第一次入学宫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堵着门叱骂她,即便连累的三族下狱,也依然是那副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行径。
如今竟然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守卫拿捏,踢蹴鞠似的被赶回去?
没有他见惯了的搬出身份立刻被高高捧起的情节,没有叫出身份立刻被跪地求饶的反转,就这么寻常的,毫不拖泥带水地被赶回去。
使劲揉揉眼睛,常福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圣京城中掌权的究竟是哪个大族,竟然内部矛盾如此严重,连世家体面都顾不得了?
“你,过来!”
尚且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常福眼前忽然一空。
在他们看热闹的时候,流民首已经和守卫交涉完毕,从城门中跑出的兵士交代了一句什么,守卫转身就叫人搬开关卡,迅速放行。
鱼贯而入的流民勉强压抑心中的激动,脚下三步并作两步,踏进他们梦寐以求的圣京城,队伍行进的速度比预想中快得多,一眨眼,常福眼前只剩下守卫。
没有一点掩护,没有一点准备,连浑水摸鱼的条件都没有,决定他生死祸福的关卡就这么撞到眼前。
深吸一口气,垂着头小心挪到守卫眼前,常福忍不住在心中祈祷。
三清道尊,玉皇大帝,无量寿佛……无论哪路神仙灵鬼,千万保佑他平安无恙!
“行了,你过去吧。”
耳边听得一句天籁,长长松了一口气,常福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就要迈开步子越过关卡。
“等等,这是什么?”
猛地被叫住。
一瞬间像冰窖里冻了三天的死鱼般僵硬,艰难扭头,常福紧闭的双眼悄悄睁开一道缝隙。
泛黄纸页被簇簇翻动,细碎声响落在耳中,却震得他心如擂鼓。
除了那被撕了一半的纸册,还能是什么?
汗毛倒竖,难以控制自己汗如雨下,常福颤巍巍抬手抹一把脸:“这是,这是……”
他藏在乱发下的眼睛四处乱瞟,拼命想要找到一条能逃出生天的路。
守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甚至似有所觉的逼近一步:“你?”
浑身一抖,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常福瞪大双眼,猛地往前一冲!
“吼——”
凶兽的嘶鸣骤然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整个人猛地扑空,常福脸朝下砸在地上,差点撞破了相。
鼻尖酸痛冒出黏稠血液,来不及擦干净,刚抬头想要翻身爬起。
山岳般的阴影突兀落在眼前。
凶兽的利爪距离他鼻尖只有一指之距。
顶级猎食者的目光笼罩周身,不受控制的浑身紧绷,常福下意识紧闭双眼。
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凉水都塞牙缝。
临死之前,他领悟的居然是这句俗语。
谁能想到,被守卫的刀枪捅穿之前,他还有可能会先一步命丧虎口?
在圣京,圣京城门口!
天降猛虎,正正好踩在他面前,一低头就能咬掉他的脑袋。
何其荒谬!
离奇程度足以供整座圣京城闲谈半月!
“嗷呜!”
近在咫尺的咆哮打断他乱飞的思绪,甚至分不清鼻尖究竟是自己还是凶兽嘴里的血腥气。
常福睁开眼睛,想要扭头最后看一眼身后的胡豹,艰难忍受着浑身酸痛抬起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