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京城。
作为祀元王朝的中心,它的富贵繁华总是在初见时引起人们的惊叹。
“不愧是圣京!”
闪身避开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少年睁着眼睛张望,恨不能将这些繁华美景尽收眼底。
“真是寸土寸金!”
好悬擦着身边人的衣角没撞到。他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
“连城里的红尘气都是甜的!”
走在他身后的布衣少年毫不客气翻个白眼。
干脆抬手直接按着他的肩膀推板车似的走:“慕予,你再这么一惊一乍地挡在路上,天黑之前找不到能落脚的客栈,就把你卖了换钱!”
猝不及防被按住的少年刚要炸毛,闻言,连忙高举双手,害怕地讨饶:
“蒲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别吓我呀。”
“哈哈。”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爽朗的笑。
“这位兄台,竟然还信这些吓唬孩子的话?”
蒲修转身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很干净,看得出来并非出言嘲讽。
“这可不是吓唬人的话。”
“兄台难道没有听说过,密州儿郎健壮,是人牙子最喜欢的奴隶?”
那人一怔,拱手,面上浮现歉意:
“对不住。二位是密州人士?我是豫州人,并不了解密州风俗。”
慕予不在意地摆摆手。
“无妨无妨。”
“不过蒲兄确实是在吓唬我,毕竟,圣京的牙行大概也看不上我这个没有天生神力的密州人。”
蒲修已经松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对那豫州男子回礼。
“我并非密州人。只是密州与禹州相近,同路上京,两州毗邻,听过不少传闻罢了。”
那人眼底一亮:
“二位,难不成是赴京的州吏春闱魁首?”
“兄台想必就是豫州魁首?”
“是是是,我名唤罗容。豫州虽远隔密州,却与禹州毗邻,正是我们三人的缘分啊。”
慕予眼含希冀:“所以,罗兄找到住处了吗?”
罗容嘴角下落,苦涩意味显然:“还未。”
三人于是并肩而行,试图通过六只眼睛找到能屈尊落在他们承受范围之内的客栈。
“哎!”
慕予忽而一指不远处巷尾的一家窄脸小楼。
“我方才看见有挑着扁担的货郎走进那家客栈,想来应该是专门做贫寒百姓生意的?虽说铺面小小,但也许价钱会便宜些?”
罗容迈步就往前走,“我们去问问。”
蒲修上下打量那座窄脸小楼,眼看着两人已经兴冲冲地抛下他走出去一丈远,不得不赶上。
“等等我!”
三人走进,看见小楼前挂着两盏破旧的红灯笼,大白天,铺子里头昏暗一片,只能看见四壁映着晃动人影,大堂中空荡荡的,连桌椅都没有。
慕予小声嘀咕:“这店家不会连小厮都舍不得雇吧?”
罗容拧眉试图在昏暗光线中找到掌柜的:“也许是赚得少,所以掌柜的自己上阵?”
“谁?”干枯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
黑黢黢的墙角忽然传出动静,两人吓了一跳。
还是蒲修接住话:“可是店铺掌柜?我三人想在此处歇息一晚,不知需要多少宿费?”
两人从蒲修身后探出头,定睛才瞧出墙角有一方乌黑的柜台。
那掌柜的一身黑衣趴在柜台上,几乎与整间铺面的阴影相融,看上去是个暮年老朽,下巴尖瘦,一张脸和窄脸小楼的样子像足了六分。
像是这房屋成了精似的。
浑浊视线从头到尾扫过他们三人,掌柜的哼笑一声,意味不明地嘟囔:“三个人……”
慕予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扯住罗容和蒲修的衣角,忍不住想拉着两人往外头拖。
“要不……”
“对,三个人。”罗容眼巴巴地盯着掌柜,“住一晚上要多少钱?”
掌柜地伸出两根枯瘦手指。
罗容神色一喜:“二十文?”
这么便宜?圣京的客栈居然比豫州的还要便宜!
掌柜的猛一抬头,手按在柜台上:“二两!”
“就这么小的地方,住一晚上要二两银子!”
被物价震惊的慕予都来不及害怕了。
蒲修当机立断后撤一步,“算了算了。”
掌柜地盯着他们:“你们住不住?”
“住不起。我身上统共只剩下两吊钱,就算有了床,还有一张嘴要喂呢。”
罗容连连摇头,转身就要走。
那掌柜的冷笑一声:“哼,穷鬼!这么点钱还想来逛窑子。”
蒲修转身的动作一僵:“什么?”
“没钱还想着快活,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就算是城郊的农户,娶个媳妇还要十两银子呢!”
掌柜的一挥手,很不耐烦地赶人:“去去去!别站在这儿挡了我的生意!”
慕予猛然惊醒似的一跺脚,扯住僵在原地的蒲修往前拽,顺手一巴掌拍在罗容背上,像是拍到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走走走走走走。”
罗容立刻迈开步子,慕予拖着蒲修,三人走出那窄脸小楼八丈远,重新站在喧闹的大街上。
“这么多马车,要是能有一辆为咱们停下来就好了。”
他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张望,余光注意到什么,猛地侧头。
“哈哈哈哈哈!”
少年清脆的笑声骤然爆发,却并不吵闹。
“罗大哥,你怎么同手同脚地走!”
笑话还不止一个,他又指着蒲修,使劲挥手:“蒲大哥,回神,回神了!像呆子似的哈哈。”
蒲修一把抓住他堪堪从自己鼻尖擦过乱挥的手,咬牙切齿:“笑,还笑?”
这是恼羞成怒了,耳朵根都还红着呢。
慕予轻而易举挣脱他,眼看着又有马车路过,一步跨到罗容身前扯他一把。
“当心被马车刮去!”
罗容被他这么一拽回神,站定了双手下意识背在身后,面红耳赤地嘟囔:“没事,没事。”
三人正要重整旗鼓寻找下一个有希望的容身之所。
慕予张望得眼角微凝。
暮色晚风吹散白日留存的温度,扑在人身上,是冰凉凉的寒意。
无人在意的风吹过城楼角旗,吹过街边布幌,吹动木窗青帷。
静默青帷翻动,露出一闪而逝的缝隙。
天边最后片缕金霞没入晚空。
流光转瞬,刹那神迹。
少年人呆呆地瞪大眼睛,追寻着,试图让已然消逝的流光停留在自己世界,再久一点。
风停了。
城楼上的旗还在动。
“慕予?”
熟悉声音打破他的万籁俱静。
街边的炊饼蒸笼忽而被掀开,香喷喷的雾气从眼前拂过,慕予猛地回神:“啊?”
蒲修嗤笑:“就你这呆样刚才还好意思笑我,看见什么富贵繁华迷了眼?”
慕予下意识地摇摇脑袋:“看……看旗呢。”
罗容疑惑地抬眼,转着脑袋望了一圈:“哪有什么旗?哦,慕兄弟是不是不认识这街边的布幡,这是幌子,也叫招牌。”
他指着一面“大炊饼,十里飘香”的布幌,伸手摸摸肚子:“哎。落脚的地儿还没找到。肚子先饿了。”
亏了什么不能亏肚子啊。
指着刚出笼的炊饼:“多少钱一个?”
“哎,六文钱一个,客观,您要几个?”
“要六……”罗容猛地咽下舌尖字眼,“六文钱!”
鼻尖还漂浮着无孔不入的炊饼香气,他狠狠心:“要三个!”
卖炊饼的利落给他装好三个。
罗容递到忙着张望的蒲修面前,“来。”
又塞一个到慕予怀里:“不用跟哥客气。”
慕予被炊饼烫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接住:“我……”
“咋?”
“我不饿。”
蒲修将将要咬在炊饼上的嘴停下,稀奇地看向慕予。
“你小子赶路的时候一天能吃六个炊饼,今日奔波到现在,早该拽着我的衣角要吃要喝了,怎么现在竟然说不饿?”
“破天荒了,我竟然能在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慕予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蒲大哥,你别笑话我了!”
垂眸看看自己怀里的炊饼,心里忽而涌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他抬手把热乎乎的炊饼塞回罗容手里。
“你们先吃吧。我想找到客栈再吃。”
少年的失意总不长久。
他一转眼又打起精神:“我们今日肯定能找到客栈。”
“说不定,还能吃到圣京的美食呢。”
蒲修哼笑一声。罗容三两口已经啃完一个炊饼,见他执意不要,抬手就往嘴里塞。
“唔唔,慕兄弟,你有这样的信心,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慕予把奇怪的情绪压进心底,握拳在空中一挥:
“没错!”
“几位。”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
“是赴京面圣的州吏魁首吗?”
眼角余光扫到青色车架,慕予一瞬间像是变成了不能动的木头人。
“是,我们都是。”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炊饼,蒲修用袖子挡住嘴快速擦干净,连忙开口。
“唔唔,是!”试图把最后一口也塞进满当当的嘴里,罗容忙里偷闲地应话,使劲点头。
小心翼翼回眸,慕予几乎紧张到要屏住呼吸。
“……是。”
他答得有气无力。
藕色衣裙,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他有些怀疑自己。
真的看见了吗?
真的不是日光晃了眼睛,产生了什么错觉吗?
春和得到答案,撇过头又钻进车帘里,刚想回话。
元昭直接伸手指指车门边上的玉钩。
春和立刻抬手。
青帷车帘慢慢卷起。
陛下想要亲自看一看这各州魁首。
她分神瞥一眼地上形容有些狼狈的三人。
这些儿郎,今日真是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