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策眉如墨画,眸似点漆,面上一个笑,眼底却是冰冷的。
赵长策是个笑面虎,薛真深知这一点。
她从不指望他会说出什么好话。
“真真向来纯善,当然见不得什么歪风邪气。”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沉,天生有着蛊惑人心的磁性。
然而,这一番话,令旁人面色一变。
就连当事人薛真,也愣住了。
他喊她“真真”,声音亲昵。
少女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心头泛了一股微妙的异样。
叶梵儿瞬间黑了脸。
她的指节紧紧的攥成了拳。
赵长策偏袒薛真,那她方才为方家人帮腔作势,岂不是会错了意?
卫侯玉的目光,淡淡的扫过了方家一众少女。
“方家的几位小姐,今日这番作为,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年轻的探花郎,身姿挺拔,周身萦绕一种清冷美玉的气息。
卫侯玉的话,如同冰水缓缓的流淌,清泠泠的,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
方嫣然和方采心那点儿强撑的傲气,脆弱的不堪一击,轻轻一戳,立刻消弭于无形。
两人的笑容,也迅速的塌了下去。
“你们侮辱了好人,连卫大人也看不下去了。”赵长策笑着看她们。
方嫣然和方采心,缩着肩膀,像打了霜的茄子,蔫巴巴的。
待嚣张的傲慢褪尽,浑身只剩了汹涌的难堪。
“我......”
她们只是听从大姐姐的授意,可不想承担什么严重的后果。
赵长策却不打算轻易放过。
方家人口蜜腹剑,教出的儿女也不怀好意。
“你们在做什么!”这微妙的气氛,很快被一声带着怒气的低喝打破。
方氏夫妇忙于应酬宾客,下人匆匆而至,告诉了大少爷方成炀。
方成炀神色微凝,身影颀长,犹如疾风。
他一身黑色劲装,衣摆的飞鱼暗纹,在阳光下闪烁冷芒。
方成炀身形高大,不动声色的将方成璁护在了身后。
年轻的金吾卫,鼻梁高挺,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黑眸如刀,冷冷扫过了方嫣然、叶梵儿之流。
“你们一个个是吃饱了撑的,今日赏菊宴,不好好赏花,愣是要惹是生非吗?”
他的话里话外,已将自己的妹妹方成璁摘得一干二净。
方家几位小姐,不满的嘟了嘟嘴,却不敢说什么。
无论是针对薛真的刁难,还是欺凌方慎儿,般般件件,哪个不是冰清玉洁的大姐姐授的意?
若是没有她们甘做刀箭,方成璁怎么能这般轻飘飘的,继续做一个美好善良、不谙世事的善良美人呢?
面前,方成璁明媚光耀,被方成炀护在了身后。
倏忽,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悄然爬上了方家少女的心尖。
在方成炀眼里,只有方成璁这一个妹妹。旁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屑一顾。
少女生得倾国倾城,表情善良而无害,“哥哥,八妹妹和薛姑娘起了误会。
说是‘误会’,其实也只是一件很小的心情。
归根到底,还要看薛姑娘的想法。”
方成璁的话一出,这枚烫手山芋,顷刻间回到了薛真的手中。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在了少女身上。
是呀,这场矛盾,薛真虽是受害者,但只要她一句“原谅”,就可以将此事轻飘飘的揭了过去。
方成炀对于薛真,心中一直悬了一根刺。
嘉州水患之时,这名少女便一直挤兑他。
他的神色是傲慢的,“薛姑娘,舍妹年幼无知......”
少女轻轻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细齿。
“方大人,八姑娘犯了错,是她自己的失误。你若是教育她,私下说便是,不必对我解释。”
薛真的话柔软,她的面上含笑。
方成炀愣住了。
他没想到,薛真会打断他,甚至说出了这么一番冷漠的话。
赵长策看着她,露出了欣赏的神情。这名少女,外表纯良,心却是冷的。
“八姑娘那句话,实在有伤风化,难听至极。
我虽不是什么高洁之人,但也自尊自爱,平白无故受了方家人的侮辱,心中不会好受。
方大人,纵使你想要挟我,轻飘飘的翻了篇,我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何况,在场这么多双眼睛,方大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坐实了方家‘嚣张跋扈,看人下菜’的美名?”
在场的人不由得点了点头。
谁也没想到,重视礼仪的方家,竟然会教出满口喷脏的千金小姐。
“你——”方成炀愤愤的扫了她一眼。
好呀。
这个少女,可真是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呢。
方成炀气得半死,薛真却视若无睹。
卫侯玉蹙了蹙眉,“薛姑娘是无辜的,她受了欺负,难道,连最起码的一声抱歉也不配吗?”
方成炀十分敬重卫侯玉。
卫侯玉是一个正直高洁的人,为了妹妹,也为了方家,方成炀必须做出点儿表示。
方嫣然眼见这副“赶鸭子上架”的态势,她的面色愈发青白,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她的眸中,盈满了泪,似乎下一秒,便要落下来。
在场这么多人,谁能为她说一句话呢?
她不是有意说薛真的,她也不知道薛真这么大的来头。
倘若时光能倒流,方嫣然再也不会傻乎乎的冒犯薛真。
好死不死,赵长策也来插刀。
“方侍卫,贵府家教森严,八小姐做了冒犯的事情,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他一笑,如日照月辉。
赵长策和卫侯玉的话,是催促方成炀快点儿做决定。
是偏袒方嫣然,还是保住方家的名节。
答案,肯定是后者。
“你——”方嫣然恨透了这两位年轻貌美的郎君。
为什么,他们都要偏袒薛真那个卑贱的下人?
是呀,赵长策今日,不止一次的为薛真说话,属实反常。
徐梦得睨了薛真和赵长策一眼。
少女的神色冷淡,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意味。
反观赵长策,却是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
徐梦得的眸中,闪过了一丝讥嘲的光。
“大哥哥,我没有,是这个贱......薛姑娘出言不逊,我才......”
方成炀冷冷的打断了她。
“闭嘴!方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还不快向薛姑娘道歉?”
在众人的目光中,方嫣然一步一步的挪动了脚步。
她走得极慢。
可是,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
方嫣然愤愤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薛姑娘......对不起。”
薛真淡淡一笑,“方姑娘,你的抱歉,似乎很不情愿。”
方嫣然几乎跳了起来,“哪有!你不要胡说八道。”
薛真又道,“这件事情,我并无什么关紧,只是七姑娘受了委屈。”
被点名的水归宁,低眉顺眼,侧脸柔和而委屈。
方成炀的眼皮直跳。
到底是谁把薛真请来的?!
这少女就不是个善茬!
薛真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够方家人忙了。
盛京的一条街道,昌平拉住了少女的衣袖。
“真真,我们估计要走着回宫了。”
薛真疑惑的问,“为什么?郡主,你是想逛一逛宫外的夜市吗?”
宫外集市热闹,有卖糖葫芦,有卖各种玩具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昌平却摇了摇头,“小叔不见了,我们是乘坐他的马车出来的。”
薛真并不意外。
她轻声安慰女童,“没事的,郡主,赵郎君不靠谱,我早就料到了。”
靠人人会跑,靠树树会倒。
凡事还是要靠自己。
“哦?”一道凉薄的声线,仿若凌迟。
“真真,我只是牵了马匹,耽误了一会儿。背地里,你就这么说我的坏话?”
年轻男人丰神俊秀,眸似点漆,他的笑,多了一丝冰冷。
暗卫赵桥,也是愤愤的剜了薛真一眼。“你这小姑娘,狼心狗肺。主子今日可是帮了你。”
薛真轻笑,“一码归一码,郎君帮我,我感激不尽。但是......”
少女表情认真,“赵郎君,我们还没有很熟悉,你叫我‘薛姑娘’就好。”
“真真”这两个字,也是赵长策能喊的?
年轻男人光华灼灼,“为什么?昌平也是这么叫你的。她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薛真也笑,“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赵长策的黑眸眯了眯,眸中浮动了危险的光芒。“若是,我偏要呢?”
少女伸出了纤细的手指,竖在唇边轻笑,“不可以。”
昌平默默的擦了额间的汗。
她害怕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
无声的死寂,静静的在两人之间流淌。
赵长策的眼尾微弯,终于低笑一声,“你若是觉得吃亏……”
薛真双眸黝黑,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他尾音拖长,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促狭,“不妨学着昌平,叫我一声‘小叔’?”
薛真惊得抬头看他。
年轻男人黑眸灿灿,带着明晃晃的揶揄。
霎时间,一股热意“腾”地窜上了少女的脸颊。
“我才不要!”
薛真脱口而出,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嘁!她又不傻。
这人分明大不了她几岁,凭什么要她自降辈分,无缘无故矮他一头?
“随你。”年轻男人的笑若有似无,语气轻描淡写,如同拂过柳梢的风。
他身姿利落,轻轻一跃,跳上了马车。
少女眼眸圆润明澈,因为羞恼而更显晶亮,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赵长策回眸,正好对上了少女含嗔带怒的目光。
倏地,年轻男人舒眉一笑,恍如拨云见日,笑得明媚耀眼,“真真——再会喽。”
骏马扬蹄,只留一片飞旋的浮尘。
少女愣在了原地,表情怔然。
*
赏菊宴后,宾客散尽。
京城的方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傍晚,水归宁回到厢房。厢房内,是一股淡淡的栀子香。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茫感,铺天盖地而来,生生的攫住了她。
水归宁身形单薄,仿佛一枝被雨水打湿的洁白栀子。柔美中,透着不堪一握的脆弱。
那双总是蕴着水光的眸子,此刻却空洞无神,浸着深秋般的冰凉。
“小姐……”妙音察觉了她的异样。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对着少女失焦的瞳孔轻轻晃了晃,“小姐......你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水归宁苍白的面庞微微一动,像一只被惊扰的蝴蝶。
妙音的心尖,闪过了一丝怜惜。
水归宁极轻地摇了摇头,她的唇瓣翕动,吐出的气息泛着微弱的凉意:“我没事的……妙音。”
少女的嗓音轻飘,几乎要消弭在了空中。
秋夜,天气泛冷。
妙音搀扶水归宁,慢慢的走到桌旁。
少女脊背纤弱,挺得笔直,却更加孤零零了。
妙音心头揪紧,连忙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浅白的热气氤氲,瞬间模糊了少女秀美的轮廓。唯有那双涣散的眼眸,在雾气中更加幽深、疏离。
“小姐,你先喝口热茶,暖一暖身子。”
妙音守在一旁,看着小姐这副仿佛被抽空了魂魄的模样,只觉心疼。
大小姐外表明媚光耀,骨子里霸道强制,伙同四小姐五小姐等人,欺负自家小姐。
可是,水归宁一贯倔强隐忍,如同蒲苇。
纵使受了再大的委屈,她也从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