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薛真第一次参加筵席,是在大姚岁收之际,彼时的她只有十二岁。
当时,廉州合浦郡进贡了一批南珠,颗颗晶莹浑圆,凝重耀目夜光回。
珠池丰产,为大姚国库带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银两。
先皇内敛沉闷,不苟言笑,对此却也面露喜色。
岁收,赐酺宴上,君臣同坐,一派融融。
当时的皇帝,是已经去世的先皇。
而如今的新皇,还只是冷宫的一名落魄皇子。
自幼时,方成璁便是无数少年的梦中情人。
方家有女百家求,一众期待之中,她抱着八仙琵琶,千呼万唤始出来。
少女明媚光耀,虽是十五岁的年纪,却贵气若牡丹。
她一双洁白玉手,轻拢慢捻抹复挑,在偌大的宫殿奏出了徐徐仙乐。
众人看呆了眼,只觉见到了仙宫女瑶。
“挑银灯,扃珠户,都道银灯亮如昼,却不见合浦南珠颗颗收。”方成璁优雅的收起了琵琶。
她笑得不卑不亢,但对先皇无比恭顺。
连一向刻板冷漠的先皇,见到这位绝色少女,也不禁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有此才女,实乃大姚之幸。”
大姚崇尚才学,而方成璁则是德才兼备。
赐酺宴后,凭借一首剔银灯引,第一美人方成璁,彻底的名扬了整个大姚。
方家有一女,高冠如芙蓉,霞月披衣裳,若是能娶了她,哪怕散尽家财也心甘情愿。
然而,无人知道,这首曲是薛真私下写的,却被方成璁偷偷的拿了去。
筵席之上,方成璁当着先皇和盛京名流,堂而皇之的弹了这首曲目。
方成璁是如何知晓她写过这首曲,薛真不知道。
只是那次宫宴后,大夫人送给薛真的侍女姝儿,当晚落水而死。
前世,方府勾心斗角不少,大夫人蛮横强硬,水归宁与薛真相依为命。
姝儿落水,大夫人还贴心将尸身送来。
一张白布从脖颈盖到了脚尖,只是刚好露出了苍白泛灰的脸。
十二岁的水归宁,吓得失态,当即大哭不止。
她既觉恶心又很害怕,短短三日便瘦得憔悴,不成模样。
思及此,薛真的眼神泛出了冷光。
“真真,你快尝一尝芸豆糕,御膳房什么时候能做出如此好吃的糕点了?哎,你怎么.......”
女童拽了拽她的衣袖,兴高采烈与她分享食物,却见少女面色含霜,一身漠然,不禁觉得陌生。
“唔......郡主,好呀,奴婢也想尝一尝。”薛真一愣。
她心中的冷漠悲伤,被小女孩的温暖抚平了几分。
苦痛漫上心头,她却硬生生的按捺下去。
世间事,不会莫名其妙的发生,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
经历了前世种种,无论如何,心境也不同了。
既然一直耿耿于怀,那么,不如主动消除心中的伤疤,慢慢的越来越好,慢慢的得偿所愿。
薛真抬眼,又恢复了平淡恬静的神态。
皇家宫宴,无论举办多少次,内容大致是相近的。
台上伶姬,舞姿曼妙,巧笑嫣然,上演了一首又一首的曲目。
醉翁之意不在酒。
二皇子却看向了方成璁的位置,状若无意道,“伶姬的靡靡之音,听得本殿下都烦了。
我大姚人才济济,今日趁宣威侯归朝之际,不知哪位才女能露一手,为陛下和宣威侯助一助兴?”
他这话说的,倒是将贵女千金也当做了不入流的伶姬。
丝竹骤停,一众伶姬惶恐跪地,不知自己如何惹了这位荒.淫的二殿下。
殿内其余人的神情也很微妙。
哪有一个皇子会说出这种话?
二皇子,是只嚣张跋扈的蠢猪。
没有人想讨他欢心,没有人想与他有牵扯。
盛京的官家小姐,为了赴宴而精心准备的才艺,也纷纷不想展示了。
皇帝的面色沉了沉,在座官员皆是屏住了呼吸,唯恐招惹了祸事。
方成璁是受方家和大姚宠爱的美人,这种处境之下,万万不会将自己陷于一丝一毫的不利境地。
二皇子一直期待的方成璁,只静静的端坐席间。
她的容貌绝伦,如同璀璨夺目的珠宝。
人心叵测,殿内噤若寒蝉。
“啊——”一声惶恐的尖叫乍响,搅乱了沉闷的宫宴。
皇帝皱眉不悦。
就连闭目养神的太后,也往那人看去。
发出巨大动静的,是一名娉婷少女。
她容貌秀美,清丽脱俗,但在身旁那位明耀少女的映衬之下,瞬间黯然失了色。
“怎么了?”皇帝嗓音低沉,却透露出一股威严。
水归宁的发丝凌乱,她的眼神惊恐而窘迫,晶莹的泪在眼眶打转,似乎下一秒便会滴落。
众人的神情微妙,有同情,有轻蔑,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
周围人的笑容和低语,全都钻入了她的耳中,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好难堪呢。
楼氏眼尖,瞥到了她身上还泛着热气的水渍,瞬间明白了方家为何会带一个庶女出席。
水归宁喉咙又干又涩,浑身吓得瘫软。
若不是强撑一口气,她会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扑通一声坠在了地。
“陛下,臣女......”是方成璁搞的鬼。
同一时刻,另一人的嗓音明丽,却很是不安,“陛下,七妹妹年幼,不懂礼数,还请陛下勿怪。”
皇帝皱了皱眉,他是九五之尊,犯不着与一个普通少女计较。
只是,这是为宣威侯举办的宴席。
“方姑娘,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你果真是我大姚第一美人。”惠妃笑意盈盈,近来她颇得盛宠。
连有了子嗣的庄妃,也被她压了一头。
方成璁为了袒护庶妹,不惜冒着被陛下斥责的风险,众人对她油然而生了几分敬佩。
“陛下,娘娘,许是七妹妹崇敬陛下和宣威侯,才如此冒失。可是,七妹妹才情出众,不如给她一个机会。”
方成璁微微一笑,她的美貌惊心动魄,令人难以直视。
最可恶的是,尚未经过水归宁的同意,寥寥几语,她便将水归宁推上了高地。
这一刻,水归宁心中恨透了她。
经二皇子一闹,殿内本就沉闷,无一人敢上前表演才艺。
皇帝顺着她的提议,点了点头。
叶梵儿和聂宝珠,轻蔑的噘了噘嘴。
方慎儿,为了得到陛下太后注意,一贯用力过猛。
一曲奏罢,水归宁硬生生地忍住了泪。
面前这么多大姚皇族,她不能哭,不能被人嘲笑,不能表露自己的脆弱。
一个女童站起了身,天真的眉眼充满了疑惑。
“陛下,琴音优美悦耳,但似乎......第二根弦断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昌平郡主年幼,在此之前,没人会注意到她。
“怎么会断了呢?”
“是呀,方七姑娘弹奏的曲子,是本官听过最好的。”
太后的侍女果儿,上前特意看了看。
她皇帝和太后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如郡主所言,七姑娘的琴弦,年久松动,确实是断了。”
那么,问题来了,宫宴弹奏,谁会给一把破旧的琴呢?
大姚皇族名臣,皆是人精,瞬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七姑娘的曲艺,人间难得几回闻,但是,琴弦怎么断了?”一人嗓音清冷。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瞪圆了眼睛。
是太学的徐梦得!
徐梦得貌白如雪,比赵长策还要小一岁。
其粹质比冰玉,辞气清俊,湛湛然端坐,好似柔澹春融。
卫、徐两人相貌偏淡雅,比起卫侯玉的温和,他却多了一丝书卷的冷气。
现下,他只是随口一问,惠妃和大夫人的面色却是一僵。
短暂的沉默之后,朝臣七嘴八舌。
“徐夫子的意思,是说有人从中作梗?”赵长策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神情讥笑,徐梦得不禁皱了皱眉。
这人无论多大,还是改不了不正经的毛病。
他讨厌新帝,也讨厌赵长策。
徐梦得处性淡泊,襟度渊澄,纵横辩博,在朝堂之上,先皇曾不止一次表露出对他的欣赏。
朝廷之中,也有一大波人欣赏他。
他一发问,顿时一呼百应。
“是呀,必须要查明真相,还七姑娘清白。”
“即便是断了一弦,方姑娘却不受影响,琴技属实高超。”
水归宁的眸中还噙了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有点儿不懂现下的情景。
先前还看她热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开始替自己说话了呢?
最妙的是皇帝的反应。
他一见是徐梦得,冷肃的面容顿时裂了一条缝。
朝臣都知道,新帝与徐梦得同拜一师,关系微妙。
这话,若是寻常人问,皇帝或许不会上心。
但偏偏徐梦得问了,那么,皇帝势必会查清楚,给方七姑娘,哦不,给徐梦得一个专门的交代。
皇帝也道,“方府的七姑娘,善良端方,处事淡然。今日宫宴,你也受了惊吓。传朕旨意,给方七姑娘赐一只银葡萄镂空香囊,江南苏绣十匹。”
一行贵女千金,表情“唰”地变成了嫉妒。
方成璁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但她很快笑盈盈的,含情脉脉地剜了水归宁,露出一副自豪的神情,“七妹妹颇有几分才情。”
对于皇帝赏赐水归宁,众人讶然。
薛真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水归宁感激的望了昌平郡主一眼。
若不是这个小女孩,今日她怕是会成为整个大姚的笑话。
昌平郡主身份尊贵,有两名侍女陪她赴宴。
鬼使神差的,水归宁的视线,独独的停在了一个清瘦侍女身上。
那名侍女,容貌清秀,平易近人,一双眼却灿亮而冷淡。
水归宁好奇的看她,谁知,那侍女也在无声的打量。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视,不知为何,水归宁的内心,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触。
被圣上夸赞,水归宁却憾然,为何她不如想象之中,那般志得意满呢?
殿内的光线太亮。
水归宁垂眸,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她终究是留下了一滴清泪。
恍惚之中,她似乎,见到了一个曾经熟悉的,但却已想不起来的人。
有人欣喜,有人黯然。
殿内热烈,趁众人沉醉之际,薛真偷偷溜出了来。
夏夜的风凉而冷清。
她一身浅色窄袖宫装,漫无目的的闲逛,走了不知多久,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
漆黑的天幕,宫人三三两两,笑着放了宫灯。
园中石桌前,有一抹孤寂的倩影。
薛真只听女子隐隐的啜泣之声。
宫娥小心翼翼,低声劝诫,“庄妃娘娘,你不妨想开一些,小皇子懂事聪慧,会永远陪您。”
薛真顿时了然。
这名姣美妃嫔,正是前不久升为庄妃的庄婕妤。
薛真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揭榜入宫那日。
那个美艳却耐心不足的妃子。
唉。
薛真轻叹了一声。
表面再光鲜亮丽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不如意。
待一身鲜亮色彩褪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也会难过,也会悲伤。
庄妃神色空蒙,一双眸子寂寞而又哀怨,映出了繁华热闹的大姚宫城。
她凝望空中的灯盏,忽然悲从心起。
帝王的爱,向来短暂。
空中的明灯,何尝不是深宫之中的一位位年轻貌美的妃子。
总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桌上的酒是西域葡萄酒,味道酸甜,然而酒性极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