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已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不是幼时走失的吗?那个时候你才多大,怎么会跟你有关?”
李灵濯解释道:“准确来说,这件事情牵扯到了两代人。我父亲后宅有不少女人,其中有一位是侍女出身,因产下一女而被他擢升为侧室。因有子嗣傍身,府中上下对她倒也恭谨,她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这个女儿就是李兰畹吗?”谢晦已问。
“是,”李灵濯点头,“我还有一位异母兄弟,年幼于我三四岁,被娇惯长大,身份尊贵却性情顽劣。一日他手持弹弓射鸟,因技艺不精屡屡失手,盛怒之下,恰逢那侍女携兰畹散步,他便将弹弓对准了她。”
谢晦已料到了结局,却还是静静地听了下去。
李灵濯说:“那侍女护女心切,眼睛当场被他射瞎。至此,我父亲对她心生厌恶,连带着兰畹也失去了关照。原本我无心也无力插手,直到有一天他将弹弓对准了我的母亲。”
谢晦已眉心紧锁:“他性情如此狠毒,你没有将他的腿打断?”
李灵濯抚平她眉间的皱纹:“他失去了左腿,请谢小姐放心。当时是我设计让他残废,但他母亲却误以为是那侍女所为,所以她趁着我父亲游历江南之际,将那侍女和兰畹推进了绥江。因她们人微言轻,这件事情最终不了了之,如今也只有我还在追查。”
谢晦已追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来到青州城?”
李灵濯看着她的眼睛:“我原先并不知道她还活着,最近偶然查到一条线索,说是绥江边的一个农妇曾收养过女婴,后来又被人贩拐走。我见那描述与兰畹吻合,于是追踪至青州,由此又牵扯出了张知府的事情。”
“行了,兄妹情深的戏码你演给青州府的那些人看,”谢晦已根本不信他的鬼话,“兰畹知不知道那段往事?”
李灵濯微微颔首:“知道。不过没有与你说得这样详细,她当时心绪极差,知晓真相后险些砍死我的暗卫。”
谢晦已说:“她恨你来得太迟,却不怨你害她至此境地。她比你想象中更顽强,也看得清楚当时的你自顾不暇。她是个至纯至善之人,思虑过重却又难以与人倾诉衷肠,你可莫要真当她毫不在意。”
李灵濯的手指不自觉紧握:“我虽然是她的兄长,但有许多事情不便过问,今夜幸好有你在。”
听完他的感激之情,谢晦已毫不为之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吭声。
李灵濯无奈一笑,随即将自己的令牌塞进她手中。“牢里那些人你处置得合我心意,这个你拿去玩吧。”
“这还差不多。”谢晦已接过令牌,匿去眼中的那一抹算计,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
翌日,谢晦已手握令牌,静坐于屋中。
一羽踏过门槛,见屋内唯有谢晦已一人,他心中不禁生疑,匆忙转身想要离开。
“一羽,你这是做什么?”谢晦已微笑着注视他,手指轻点对座,“过来吧,茶水刚好。”
“谢小姐,素秉尚有要事吩咐,我先行告退了。”一羽婉拒道。
“并不是素秉找你,是我遣人请你前来,”谢晦已眼神微寒,笑容却照旧不变,“昨夜你在我门前说的话,今日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一羽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她:“谢小姐铁了心要找我麻烦?”
“你错了,”谢晦已轻抚令牌,语气转冷,“若无你主子之命,我岂敢如此行事?这杯茶今日是谁想让你喝,你心中有数。”
“不可能!主子绝对不可能为了你而除掉我!”一羽咬紧牙关,朝谢晦已走近几步,“我并无过错,谢小姐以为拿着令牌,就能让我引颈就戮?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还是向你主子提议处置我?”谢晦已轻抬细眉,“我们不妨谈谈,你觉得呢?”
“多说无益,我与谢小姐没什么可谈的。”一羽眼里杀意翻涌而起,右手已然搭在剑柄上。
谢晦已波澜不惊,摆弄着桌上的茶具,“你应当感激我才是。倘若我有心吹枕边风,你未必能全须全尾地站在我面前。”
一羽轻蔑地说:“你不过是主子一时的消遣,狐媚下作,还真把自己当女主子了?我们主子向来光明磊落,才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
“是吗?”谢晦已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你们从前也是朝夕相处的人,怎么换成了我,就认定是我狐媚下作?你是信不过你主子能坐怀不乱,还是对我心怀妒忌,想要争、宠?”
“你找死!”一羽怒喝一声,拔剑而出,“区区一个野路子妖孽,也敢编排主子!”
“好好说话,动什么手?”谢晦已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再次试探道,“我且问你,你对我动杀念,是你一个人的决断,还是你们所有人的默许?”
一羽不无讽刺地说:“杀了便杀了,还需要经过他们同意?听闻谢小姐无父无母,那还真是毫无后顾之忧。”
原本谢晦已还在疑心他是不是有意包庇,然而听罢他后半段话,她觉得自己费心思在这种蠢货身上,简直是浪费时间。
“好了,闲谈结束。你惹怒了我三次,你的舌头与眼睛,我照单全收。”
话音刚落,她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一刹那,一道无形的念力从她指尖溢出,自桌面一跃而起,钻入了一羽的耳朵。他仿佛受到蛊惑,不假思索地举剑朝着谢晦已的脑袋劈过去。
谢晦已刚一躲到桌后,那张桌子就被剑气所伤,直接碎成了两截。一羽的佩剑嵌在木头中,可他并没有当即将剑拔出来,而是惊惧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崩溃地重复道: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忽然动手?又为何瞄不准你的脑袋?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晦已默不作声,暗暗撑着身后的木柜,硬生生咽回了喉咙间的腥甜。她修行尚浅,不足以操纵习武之人,方才不过是催动一羽心中的杀意,便要了她半条命。
但对于拖延时间来说,足够了。
就在此时,屋门再次开启。李灵濯刚跨入门槛,便目睹了眼前一幕。
“一羽!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李灵濯的喝声,一羽才反应过来,今日的重头戏在这里。他刚想解释,却又忽然意识到,有今日之事在,往后若是再想动手怕是要难了。
“主子,属下是为了您好!谢小姐不能再留了!”一羽大喊一声,拔出了地上的佩剑,目的明确再无迟疑。
然而李灵濯的动作更快。在一羽得手之前,他的刀已经抢先一步,将一羽的身体捅了个对穿。
一羽惊愕至极,双目圆睁,缓缓倒在了谢晦已的面前。
谢晦已生怕他死得不够透彻,在李灵濯控制住他之后,拿出匕首在他心窝上又补了一刀,反复确认他气息已绝,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李大人替我解围,没有你的准允,我是不敢对他下死手的。”她眉宇轻抬,道出了一箩筐客套话。
尘埃落定,李灵濯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被她利用后,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冰冷,“你今日又是在演哪一出?”
“他对我怀有杀意,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李大人又是为何质问我?”
谢晦已蹲下身,挖出了一羽咒骂自己的舌头,与不满自己的双眼。收入匣中后,她缓缓起身,转头看向李灵濯,“先下手为强罢了,你会容忍一把刀永远悬在脑袋上吗?”
李灵濯无言。他从一羽的胸口抽出刀来,迟疑片刻,最终将刀垂在身侧,“他是与我出生入死的暗卫。”
谢晦已对他莞尔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李灵濯顺着她的手指抬头望去,发现一柄匕首正悬挂在房梁之上。那根细如发丝的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桌腿,随着刚才屋中的刀气纵横,它在空中摇摇欲坠,令人难以预料它会落向何方。
“你这是打算再添上一条命?”谢晦已轻声询问,“要不要来打个赌,看看它最终会选中谁的脑袋?”
李灵濯垂头看她,语气笃定:“你昨夜什么都听见了。”
谢晦已微微颔首,并未否认:“心中生怨的会只有他一个人?杀鸡儆猴罢了。我还是有意顾全你脸面,既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也并未事先逼你做抉择。他赴死无憾,一切都源于他自己的猜忌,你也不过是防卫过当,误杀了一位忠仆,你的部下定然不会对你心生怨怼。”
她虽是温和一笑,却处处透露着绝不退让:“现在,你心中依旧尚无决断吗?”
“你给我思考余地了吗?”李灵濯冷声询问,“难道不是你将结果丢给我,逼我接受现状?”
谢晦已置若罔闻,步步紧逼,李灵濯手持利刃,步步退让,直至两人皆站在那把匕首之下。
“别这样说啊,替你处理掉烦心事,皆大欢喜不好吗?”谢晦已笑容不减,轻巧地割断了那根细绳。随即,那把匕首陡然坠落,直指她自己的脑袋。
李灵濯当即抛下手里的绣春刀,将她紧紧抱住躲向一旁。瞬间,那把匕首深深没入地面,发出尖锐的嗡鸣。
未等李灵濯有所回应,谢晦已便抬起双手,轻轻捧过他的脸颊,抬眸含笑:“李大人,我知道你罚不得我。”
随后,她将他推开,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房门。
“谢见黎,你差人来叫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在她的身后,李灵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然呢?时间紧促,算计略显拙劣,令李大人失望了?”谢晦已转过了身。
李灵濯向前几步,“你明明还有其他的抉择。”
“比如呢?”
“昨夜你可以与我坦诚相告。”
“李大人,人命关天,”谢晦已坦诚而又冷漠地答道,“你明知一羽对我有杀意,却无动于衷,今日这般局面是你自找的。”
李灵濯追问:“我可以将他调走,你有不满为何不事先告知于我?”
谢晦已再次冷笑:“调到我见不到的地方,就会变成永远的隐患,你以为我会容忍这样的处境?”
“你不是不能容忍,你只是不信我。”李灵濯声音冷得像淬了寒气的剑。
谢晦已直视着他的双眼:“是你不信我在先。你至今都没有交代你来青州的目的,你以为我会信你只是来寻亲?”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根本不是同一件事情。”李灵濯说。
“行,”谢晦已嗤笑一声,“若我没听见你们昨夜的交谈,我的下场又当如何?你恼火哪里是因为我不信你?你想拿我的安危成全你的慈悲,又妄想我得知真相后,不会侵犯你的一亩三分地,感恩戴德地活在你的牢笼之中,李大人这是在做梦?”
“你认为除你以外的人是什么?都是会喘气的牲口,随你如何宰杀,我都不能存有怨言?”李灵濯压着怒火,说着说着忽然低笑出声。
“照你这种看法,你何不一刀把我杀了?你以为我会信你母亲将遗产藏在了京城?孤女怀璧,光是你父亲就能要了你的命。我知晓这一点,才是你最大的威胁。”
谢晦已皱着眉头看他:“我不强求你理解我的行径,可我方才不是给过你解释了吗?既是明白了前因后果,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可谈的?”
李灵濯强扳着她的双肩,对她咬牙质问:“你觉得把所有理由堆叠一旁高高垒起,问题就算解决了?你是在玩鲁班锁吗?”
“为什么不能?难道你是什么固执的榫卯,不知变通吗?无用之争执,真是浪费时间。”
言罢,谢晦已甩开李灵濯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李兰畹的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