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交代。”他抬手松开绳子,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晦已将早已编好的话缓缓道出:
“我杀了王同知,也是从他嘴里得知,地宫里有一只硕大的蚁后,将来会筑巢在青州边关。我穿着守卫的衣服混入地宫,提前布置好了火药。那些守卫心思单纯,很好被策反。我骗他们站在祭台上,最终替我们挡了一劫。”
她忧心忡忡地询问道:“这些守卫曾经都是附近的村民,又替我们挡了一劫,官府会给他们的家人发放恤金吧?”
被“工蚁”思维支配的守卫已经不是活人了,她吸食过他们,自然清楚躯壳之中残余的尽是怨恨。她能做的只有驱使他们,作为死者葬身火海。
研究虫卵还需时日,然而她必须当即做出决断。她无从得知,这些外表看似正常的人,回归生活后会有怎样的变数。没有人敢打保票,他们往后会不会像蚂蚁一样筑巢而居、啃噬堤坝,尸首土葬后,会不会出现异常。
所以,她必须做这个恶人,也为此设计出这个结局,将李灵濯牵入其中,让他有不得不发放恤金的理由。
作为交代,她留下两枚蚁卵虚掩在泥土中。至于那些患了虫疾的人,她留着另有其用。
李灵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嗯。”
见他神色无异,谢晦已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们烛夜人擅水,刘知府人不错但是蠢了些,我一时半会交待不明白,便仿写了你的字迹,又给青州海防那里递了话,令他们搜查船底,尤其是烛夜抵达的船只。
“光有人搜查还不够,我需要军队。那些官员互相推诿实在是难看,你那玉佩他们也没见过,根本没有威慑力,所以我绑了城中画师的一家老小。”
“谢晦已,”李灵濯直接被她气笑了,“你是强盗吗?”
“你先别气,后面还有更气的,”谢晦已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你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手里有个御赐之物很正常,所以我让画师给我画了条龙,仔仔细细地刻在我的令牌上。
“当然,我又让官府的人配合我演一出大戏,假装破门而入解救了他们,逮捕了我。他们现在对李大人真可谓是感恩戴德呢。”
李灵濯垂眸看她,半晌才开口道:“龙你都能画出来,你还不敢做什么?”
“你的名号响得很,他们压根没见过什么京官,我那条龙成功地唬住了他们。我让他们最迟今晚要交出个结果,这会儿也该送到刘知府手中了。”
李灵濯似笑非笑:“万事俱备,你怎么不去造反?”
谢晦已故作惊惧地打量四周,随后凑到他耳边,对他轻声说道:
“王同知布下的壳子凑合能用,李大人大可将地宫里的事情全都推给朝廷,声称圣上昏聩,亲近邪佞,此事你就不是出师无名。
“但是你没有必要北上清君侧,占领青州割据一方便好,此地易守难攻,是块难啃的骨头。百姓们其实对政局也没你想象得那样在意,山谷里的土地不能耕种,你大可分给那些流民,让他们以放牧为生……”
李灵濯越听越恼火,正想出言打断,刚一扭头看她,就瞧清了她脸上狡黠的笑。
“行了,李大人听一半也该交钱了,向我问计可不是免费的。”
李灵濯欲言又止,最终冷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进她手里。“不准再这样胡言乱语。”
谢晦已迅速收走了银票,不过毫无悔改之意:“我有什么错?是你该反思一下,我为何这样容易得手?更何况这次是为了救你的命,坐实了救命恩人的身份,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李灵濯静静看着她,原本想要说出口的斥责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疑惑也只是堵在心头。
“你有没有受伤?”他温声问道。
谢晦已摇了摇头。灵台受损并非皮肉伤,她需要时间修复。
李灵濯的目光不觉间柔和几分:“怎么哑巴了?”
“你方才为什么非要跳出来?”
谢晦已颇感郁闷。这是她整个计划之中唯一一个变数,还好王同知的那包迷香她带来了,要不然以她灵台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控制得住李灵濯并不好说。
“我做事自然是有十足把握,况且我也明确向你暗示过,你明明不必以身涉险。”谢晦已说道。
李灵濯故作轻松地说:“纪茶商是个关键人物,我本想着要提他去审讯的,但是现在……死了就死了吧。”
谢晦已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开。
“走什么?我还没说完,”李灵濯抿了抿嘴,抬手扯住她的衣袖,“我不清楚你的把握与你的目的,不信任你的抉择,况且你无牵无挂,一念之差,阴差阳错,足以发生许多变故。下不为例,谢晦已。”
他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尖锐,却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下不为例”,也没有说出他的担忧。
为他的慌张,为他的后怕,为他那一瞬的惊惧,他不能说。他目睹过父皇的后宫争斗,知道帝王的偏爱与冷落本身就是错,然而他清晰地意识到,事态似乎正滑向一个难以收场的方向。
正如此刻,他已隐约窥见了那个结局。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预见到了,而如今他在纵容自己,清醒地沉沦。
雪夜里掩埋的东西,彼此争执却又从未点明过的东西,终究于今日展露一角。
“主子。”
他的几名暗卫匆匆赶来,跪在他面前,正准备向他汇报山谷中的状况。
见到他们,李灵濯忽然长舒一口气。然而,谢晦已却轻挑起他的小手指。
李灵濯回过头去,发现这只狡猾的狼终于露出了她的尾巴。
“李大人难道不敢告诉我,你为何如此生气?”她故作不谙世事的姿态,大胆地踩在他的底线上,“你分明生气了,以为我看不出来?”
“就此揭过不好吗?”
李灵濯压低眉宇,深邃的眼睛多了几分晦暗,然而在他有限的疏离之中,夹杂的是几分赤裸而灼热的逼近。“再问下去就失礼了,谢小姐。”
“是李大人自己答得有失体面了,”谢晦已又是一笑,虽是仰视着他,但进退与否悉数掌握在她手上,“看来于你而言,我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倘若让她抓住软肋,会被立刻化为一柄锥心刀,李灵濯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他避而不答:“无论我回答什么,你都能相信?”她并非可有可无,然而这样的问题无论如何作答,都显得过于轻佻,而难以窥见真心。
“不敢说下去了?”谢晦已故作失望地说,“还以为李大人会道出个‘死生与共’,稍稍为我压个惊。”
李灵濯垂下头。看着她那双蛊惑人心的眸子,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她垂首三分。“这句话太假,放在现在还不够格。”
谢晦已笑了笑,凑近他的耳畔问道:“那李大人的‘下不为例’,又有几分是真?”
李灵濯不语,忽然拿起她的手掌,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
恃宠而骄。他什么都知道。
“谢小姐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吗?”他问。
谢晦已想要缩回手心,却被李灵濯重新攥住。
于是,她也无法避而不谈:“即便是‘狗仗人势’,李大人又能容我几分?”
她又近了一步,将手放在他的心口:“我又能将它挖出来几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从不吝啬自己的虚伪,更是将自己的锋利显露无遗。她想借助李灵濯之势,靠近他并非全无目的,而如今她只需要一个首肯。
一如她所料,李灵濯给了她肯定的答复:“谢小姐素来行事无忌,我何曾有过苛责?”
“李大人没想放过我。”
这个答案谢晦已早就清楚,不过是第一次挑明了说。在张宅的那条巷子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伞倾斜了几分,也没有人比她清楚他的炙热。
“你不知道?”李灵濯眉眼舒展,嘴角微微翘起。
“我自然知道。”谢晦已说道。
她知道他们是两个见色起意,而又心怀鬼胎的人,知道彼此都想在对方身上取暖,来捱过冬日的严寒。
“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她又说道。
李灵濯仿佛被她的声音蛊惑,下意识地想要吻向她,却被她轻巧地躲开。
李灵濯盯了那双潋滟芳华的眼睛许久,喉结微微颤动。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在暗卫们惊愕的目光中,他将她拦腰抱起,将她带离那片是非之地,远离了那场山火。
***
青州城中。
夜深人静,寒霜卷土重来之时,屋内却是一室旖旎。谢晦已微眯着餍足的双眼,青丝被汗水打湿。微微失神时,忽然想起许多人对她说过的话。
面对这双眼睛,她会觉得妖异吗?
李灵濯伸手将她的发丝掖在耳后,动作极致轻柔:“在想什么?”
“在想……”谢晦已缓缓开口,“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她话音刚落,就发觉那双碧色琉璃此刻染上欲色,变得更加幽深。
他哑声道:“一句好听的谎话,我很喜欢。”
翌日。
谢晦已缓缓睁眼,只觉浑身酸痛。
某人昨夜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里里外外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
新伤没有,旧伤倒是不少。他拿着烛火照亮,一条一条轻抚而过,不知发了什么蛇瘟,非缠着她问个没完。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实话就是了。
“你在忙什么?”她甫一转头,便瞥见李灵濯正为自己涂抹药膏。这一动,肩头上的药膏直接蹭在了被褥上。
“别动。”李灵濯伸手按住她,“刚让府医送来的药,或许会有些刺痛,但药效极佳。”
“什么药效极佳?难不成这里面掺了金子……嘶!”
谢晦已刚想调侃,便倒抽一口冷气。她的五官也跟着揪作一团:“你怎么不早说?不对,这是什么药?我又没受伤。”
药膏混合着艾叶与雄黄的气息,李灵濯开口解释:“这是驱虫膏。你昨日去了山谷,难免沾染虫毒。”
他语气淡然,掌心却不着痕迹地覆上她后颈,按压了某个穴位。
谢晦已浑身一颤。
腹中的蚁卵被药效唤醒,此刻正在剧烈挣扎,在她体内掀起一阵阵剧痛。可为了掩盖这一点,她硬是强忍着,没发出一声痛呼。
“你怎么了?”见她脸色不好,李灵濯伸手搭在她的腕间,试图探查她的经脉。
“疼得吓了一跳,”谢晦已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李大人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染上了虫毒?倒是你,在山谷里待了那么多天,可别是贼喊捉贼啊。”
“怎么又乱咬人?你莫不是心虚了?”
李灵濯眉头微蹙,再次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扣她脉搏。察觉到她脉象紊乱,他那双碧色眼眸愈发深沉。
“谢晦已,”他轻声呼唤,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侧,“我幼时听闻,虫卵若在体内孵化,要先从五脏六腑开始啃食,最后才会化作成虫从眼耳钻出。你说那是何种景象?”
谢晦已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后仰避开他的触碰,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枕上:
“谁知道呢?从前村里有人爱吃生鱼,最后也因虫疾离世。不过,我向来不爱吃那东西。”
她正想转移话题,却见李灵濯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倒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先不说旁人,这是辟虫丹,每日一粒可治虫疾。”
话音刚落,他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服药。谢晦已急忙躲开,随后蜷缩在床榻一隅。
屋中气氛顿时凝固。
谢晦已望着他,心知方才的闪躲引起了他的怀疑,正想说些什么,腹中乍然而起的剧痛让她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趁她神情恍惚,李灵濯强硬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床头。
“昨夜你的脉象便是乱的,”他另一只手贴在她后腰,声音格外幽冷,“可你身上并无新伤,你在地宫里究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