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脑瓜子嗡嗡作响,他推开围上来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他的腿从来没这么软过,因为害怕软的走都走不动。
走到门口咚的一下跪坐在地上,软的站不起来,他恨极了这条腿,不停捶打着,身子前倾伏在地上,大声哭嚎着。
听不清什么内容,只是无意识地哭着,嘴巴张合似乎能看出两个音。
他叫“福元,福元”。
邱秋简直要哭的撅过去,大娘过来把他抱住捂在胸口,他听见大娘跟他说:“别哭别哭,火着起来没多久,说不定一会儿就出来了。”
她说完塞给邱秋一个木盆,邱秋就挣扎着站起来像是木偶人,不熟悉四肢一样,诡异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从大缸里舀出水,但他手很软端不好木盆,水在半路就撒了出来,他是那样仇恨自己,邱秋啊邱秋,怎么连泼水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他手臂颤抖着,邱秋气急了咬住自己的手臂。
做不好,做不好!他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邱秋恨自己!他只会读书,但读书也读不好!
没用,真没用!
邱秋狠狠咬着自己,希望自己的手可以听话,可以把福元救出来。
他咬的浑身颤抖,雪白的牙齿深陷进皮肤,似乎都在咯吱作响,直到嘴里都泛起血腥气。
旁边大娘看见邱秋犯傻,一巴掌拍在他身上,骂他不清醒是傻子,又端着他的盆带着邱秋泼了两下。
邱秋这才像是初学的婴儿一样,有力量钻进他的手臂里。
好像重新长出来胳膊一样。
尽管动作因为恐惧而变形,但他抓紧了木盆,像是抓紧福元的希望一样,一下一下泼在房子上。
他们自小长大,如今已经有十八载了。福元读书不好,只有一把子力气陪在邱秋身边。邱秋还没有发达,带福元吃香的喝辣的。
邱秋小小的身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一趟趟地端着盆来往在水缸和着火半塌的木房之间,小举人彻底丢掉了他高高在上的做派,狼狈得像是泥潭里滚过的猫。
机械而重复。
直到有人来拦他叫他别泼了也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看着拦他的人说:“可是火还没有灭啊。”
那人抱住他的头把他朝一个方向扭,在他耳边大声说话:“看那是谁?福元出来了出来了!”
邱秋刚聚焦视线,就看到一个披着湿毯子从火场冲出来的黑色“大猩猩”往院外角落扔下什么乌溪麻黑的东西。
接着丢掉身上披着的“黑皮”,下面被烟呛的黢黑的福元露出来。
两人正对上视线。
福元只手上烧伤了一片,他出来后到处找邱秋,终于在火堆旁看到一张脸已经花成小猫脸的邱秋,他大喜,就快步过去,还没给少爷说话。
邱秋感觉自己就像捕猎俯冲的鹰一样,一下子冲过来栽倒在他怀里。
这时候世界才仿佛真正有了声音。
邱秋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仰头大哭着:“福元!福元!福元!”
他哭的很厉害,似乎喘不上气,几次嗬嗬几下气息卡顿不出,嘴巴大张,眼睛睁的混圆,哭出来的字也没有声音,手指无力地蜷缩在福元肩上抓着他的衣服,几乎要昏过去,福元只好抚着他的背让他放松紧绷的肌肉。
他抱紧邱秋远离火场,救火的街坊邻居也都远离了,火势太大已经救不了了,只能等火自己熄灭。
好在都是独立的小院子,房子低矮,今天也没有风,不会殃及别人。
福元撑着邱秋想让少爷站直跟他说话,但邱秋两条腿像是没有一样,一挨地就软塌塌地往地上跪,福元只好像抱小孩子一样,面对面把他抱起来。
头放在肩窝里,手臂挂在福元脖子上,上面牙齿咬出来的痕迹大咧咧露出来。
泛着血痕,让福元有点鼻酸。
邱秋哭的很痛,声音却不大,甚至没有声音,趴在福元怀里,一抽一抽地哭泣,浑身软绵绵的无力。
真的可怜极了。
好半天他才缓过来劲儿,声音很细很小也很嘶哑,问福元:“你好好的怎么不出来,着火了你傻啊你不出来。”福元这个从火场逃生出来的比他这个救火的还要强健有力。
既不咳嗽也不恶心难受,跟没事人一样。
福元把他放在石头上,撑着他的身体,他知道少爷好面子,如果一直坐在他怀里,之后肯定要生气了。
福元听见他的话,很得意很自豪地指了指外面靠墙放的家当,憨厚一笑:“我去救少爷你的书了,少爷你看,一件都不少我都带出来了,还带出来其他一点家当……”
“福元,你是不是傻!”邱秋死命捶打着他,手上使不上劲儿不解恨,又手脚并用,踢福元打福元,可惜他确实是吓怕了,打在福元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谁要你救书,谁要!”邱秋不顾形象也很不讲理地尖叫,“我以为你死了,你知不知道!臭福元…呜……福元,你吓死我了……你,你吓死……”邱秋哽咽着说不出话,喉咙生疼。
他把头埋在福元胸膛里,单薄的身子不停抖动。
福元站在原地也很手足无措,看见邱秋哭,这个大高个汉子终于有点忍不住泪,抹抹眼。
从小到大,没见过邱秋这样伤心过,他知道今天他把少爷吓怕了。
对门大娘简直没眼看,她饭刚做好就看见对面着火了,又火急火燎地叫人救火,现在这俩人不担心家当,倒在这儿抱头痛哭了。
她过去拍拍两个人,确定没问题,从自己家里端出来两碗白面疙瘩,递给两个人:“喝吧喝吧,喝完有劲儿。”
按平常来说,她这两碗肯定是要收钱的,但谁让这两个人忒可怜,就免费让他们喝一碗吧,那可是白面!
邱秋没用,端不住碗,靠在福元肩头,让福元左手一碗右手一碗,喂给他。
边喝边说:“福元你下次……呼噜……还这样我就把你发卖了,卖给……呼噜……黑心商人,他们就天天拿鞭子抽你,你就再也吃不好穿不了。”邱秋说着还皱起鼻子,呲出一口白牙吓唬福元。
福元抖了抖苦着脸,傻傻讨饶说:“啊,那少爷千万别把我卖掉,我可是打小就陪着少爷的。”
两人坐在门外石头上,看着小木屋变成一堆焦炭。
对门大娘见火停的差不多了,出来挑了几块炭带回去,跟他们说反正他们也用不到了,还不如便宜她。
她见邱秋也没管,呆呆地坐在石头上看着院子发呆,想到什么过去跟邱秋说。
她说她看见起火的时候,有几个人影从他家里翻出来,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最近要注意一些。
福元很吃惊,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他们安分守己能得罪谁,他看着少爷,但少爷依旧一脸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一般,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深处闪着仇恨。
邱秋此时是那样深沉默然,拥有了一个成年人该有的心思,牙关紧咬。
福元就看着邱秋枯坐着,想叫他出去找个客栈睡都没敢出声。
两人就这样坐着直到东方泛白。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邱秋在想什么,或许是福至心灵,邱秋想通了好多东西。
这一夜或许是邱秋一生中最聪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福元见邱秋终于动了。
邱秋走到院子里看了一眼周围化为灰烬的花草,还有漆黑一片没有形状的房屋,暗自攥紧了拳头,眼神坚定悲伤,仿佛下定了什么主意。
下一刻。
邱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爹娘老家在的方向,很悲伤难过地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儿子不能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了,你们等着我一定会变成人上人,考中进士的!”他想起自己的决定不由悲从中来。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对着朝阳心里暗地起誓。
他一定要成为人上人,把那些看不起他的,欺辱他的全都踩在脚底。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发誓!!
福元站在一边不知道少爷搞什么名堂,不过他也习惯了,只是不出声,没有告诉邱秋他磕错了方向,不过听到“不能传宗接代”的时候他很震惊地抬起头,看到邱秋的小身板后又觉得有几分合理。
不过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不然少爷又要生气了。
邱秋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下流出几道雪白的河,看起来像是唱戏的花脸。
花脸很严肃地看向福元,煞有介事,看样子是要宣布什么重要事情。
福元抖擞精神问:“少爷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花脸重重叹了口气,一擦鼻子,打了个喷嚏,郑重道:“去谢绥他家。”
“还去谢府啊。”福元说,但邱秋没听出他的不乐意,自顾自道:“没错,我们去投奔谢绥。”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要去个地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猫脸把悠远意味深长且十分有谋略的目光望向远处,他心里已经有了嫌疑犯人选。
两人准备要走。
“赔钱!赔钱!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把我们房子搞成这样。”院外突然传来声音。
邱秋和福元对视一眼,知道是出赁的人收到消息赶来了,两人刺猬一样赶紧缩成一团,灰溜溜地从福元救出来的包袱里,掏出一串串钱,和房东商量出一个价格赔给对方。
这下带来京的钱财真的不多了。
邱秋心里叹了口气,目光忧伤悲痛,暗道自己的文人风骨与节操此后都将不复存在。
邱秋和福元天还没亮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大娘坐在门口看着他们拖着大堆小堆的东西离开,走的时候他家那个小个子很不好说话的邱小郎君还在纠结要不要租一辆车。
小院沉寂下来,不过没一会儿,又来了个人。
张书奉这次想敲门也没有门了,他站在院外张望着邱秋的身影,明明没有门,还在院外克己守礼不敢进去。
对门大娘正在擦鼻孔里的黑烟灰,见他傻愣愣的,停下动作提醒他:“对门邱小郎君刚走,你来晚了。”
张书奉愣愣地道谢,原来是人去院空,他收到消息就连忙赶过来,想着邱秋若是无处可去,也可住在他那里,他可以租一间小院,出一份绵薄之力。
可惜来晚了,错过了。
张书奉站了一会儿走了,他腿大好了,身材清瘦,风落在他后面扬起他落寞的衣袍。
与此同时,福元发现邱秋带他走的不是去谢绥家的路,他还没问,就见邱秋带着他拐进卖东西的那几条大街里,寻了一间铺子进去。
再出来的时候,邱秋手上肩上就扛了几串大鞭炮,东倒西歪地站不稳,他坚持不住叫福元。
福元就接过来,搞不明白鞭炮要干嘛,想了一会儿露着白牙笑着说:“少爷,是要庆祝咱们要搬新家了吗?买鞭炮好,就是有点多。”他总是无条件支持邱秋的做法。
邱秋:……,一张小花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傻子一样看着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