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里遇见沈灼是在中秋,那天也是他十二岁生日。其实孟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天,他生下来就被抛弃了,是奶奶孟翠华搁岚水公园拾荒时,在古榕树下发现了襁褓中的他。
孟翠华本来没打算收养孟里。对一个早年丧夫,儿子极不省心,仅靠拾荒维系生计的老妇人而言,她比谁都清楚独自拉扯娃娃长大有多不容易。
拾荒这么些年,孟翠华也是头回碰到这种事儿,她担心娃娃父母只是一时冲动,便抱着小家伙在古榕树旁的长板凳上等了整整两天,始终也不见有人过来打听。
架不住眼前的婴孩很是招人疼爱,稍稍逗弄他两下,眼珠子就跟着转来转去,随便同他说点什么,都会咿咿呀呀回应你。孟翠华心一横,将孟里带了回去。
孟翠华没念过书,识字也不多,想半天不知道该给娃娃取什么名。她儿子叫胡大海,本想让这娃随自己姓,叫孟小溪得了。可后来转念一想,笔画挺多不说,她也不希望娃娃同胡大海一样没出息,便索性改叫孟里了,梦里什么都有。
丁点大时,孟里就被孟翠华用麻布绑在背后跟去捡废品,他几乎不怎么哭闹,在外头给什么吃什么,特好养活,还很爱笑。孟翠华弯腰他咯咯笑,起身又咯咯笑,还以为是跟自己玩游戏。
唯一令孟翠华头疼的是,在有些孩子已经开始学背唐诗宋词的年纪,孟里还只会磕磕巴巴喊声奶奶。
起初孟翠华急得不行,带着孟里到处求医,可医生只说是发育早晚的差异,没别的办法。胡大海倒是在一旁看热闹,冷嘲热讽说他早料到这孩子有毛病,不然好端端的怎么被亲爹妈给扔了。孟翠华懒得跟儿子争,她只信医生,医生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况且就算孟里有问题,她都抱回来了也不能撒手了。
胡大海高中没念完就不肯上学了,一天到晚跟着社会上的流子混,抽烟喝酒闹事样样没落下,混了好几年没人带他玩了,成天不是出去打牌就是躺家睡觉。
自从孟翠华无意间撞见过一回胡大海对着孟里吞云吐雾,就再不敢把孩子留屋里了,无论风吹日晒,都是自己带着孟里出门。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孟里快两岁时,有天孟翠华跟往常一样在路边拾荒,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两声奶音:瓶子,捡。孟翠华顿住步子扭头一看,孟里正拿手指着地上的空瓶子跟她说话呢,见奶奶愣着没反应,又大着嗓门着急道:奶奶,捡瓶子!
像是急于把落后同龄人的时间给追回来,打那天起,孟里不仅开始说话,还总有说不完的话。尤其对着孟翠华时,跟小话唠崽似的,什么天上的云,水里的鱼,路边的石头和花草,见到什么都能叽叽喳喳说上几句。
很快,孟里在说话这块就跟同龄人没两样了。只是个头长得慢,人也干干瘦瘦的,但这也不影响他长大些后成了孟翠华拾荒路上的小帮手。
没上学之前,孟里几乎每天都同奶奶穿梭在岚水县城的大街小巷。他力气不大,但眼睛亮、跑得快、不怕脏,在别家小孩痴迷于零食玩具的年纪,孟里最稀罕的就是瓶瓶罐罐和塑料纸板。
后来上学了,刨去在教室听讲的时间,下课铃声一响,孟里就拎个蓝色小蛇皮袋游走在校园各个角落捡别人不要的作业本和饮料盒,操场、食堂、走廊,哪儿有垃圾桶,哪儿就有孟里小小的身影。
就这样磕磕绊绊走过冗长黯淡的童年,转眼步入了孟里的第一个本命年。本以为只是同往年一样寻常度过的生日,却因为一个月饼闹出了风波。
孟里从小很少跟奶奶要什么东西,这天晚饭间隙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老师放假前布置的作文,让他们记录同家人赏月吃饼的场景。孟里尝过月饼,不过还是早几年前在路边摊上试吃的一块切角,早忘记什么味了。
就这么犹犹豫豫等到晚饭都快吃完了,孟里终于还是忍不住侧身朝奶奶小声开了口,说晚点想出去买一块月饼,可以三个人分着吃。
孟翠华笑着答应孟里等吃过饭就带他出去买月饼,口味任由他挑。孟里高兴得连连点头,刚沉浸在马上就能吃到月饼的喜悦中没两秒,一扭头就看到了对面正咬牙切齿瞪向他的胡大海。
“我,我不想吃月饼了。”几乎是瞥见胡大海的同时,孟里本能地脱口而出道。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胡大海甚至等不及放下筷子,就把桌上的空啤酒瓶拎起来狠狠往地上砸了下去,片刻间溅起满地的玻璃渣。
孟翠华吓坏了,赶紧把孟里拉到边上,见孩子没什么大碍,转身便和儿子吵了起来,怪胡大海打牌输钱了回来拿孟里撒气,说他三十出头了,没份正经工作不说,成天就知道在外头瞎混让老娘操心。
胡大海平时就不是吃素的人,这会儿被戳了痛处更是说一句怼十句,像只怒发冲冠的公鸡。也就是这时,孟里听见胡大海朝奶奶大吼了一句:“谁他妈叫你捡了个拖油瓶回来!”
拖油瓶是贯穿孟里整个童年的三个字。自孟里记事起,只要奶奶不在家,胡大海就叫他拖油瓶,拖油瓶去给我买包烟回来,拖油瓶给把我袜子洗了,拖油瓶你捡这点玩意值几个钱,拖油瓶你要不我听话我就把你卖了。
孟里很小的时候不懂拖油瓶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个同名字相近的称呼,有时甚至还会傻乎乎地回应胡大海。直到后来巷子里大几岁的孩子告诉他,拖油瓶是多余的意思,就像青蛙都是四条腿,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你的存在对你奶和你叔来说,就是多余的。
明白了这点后,再听到胡大海叫自己拖油瓶,孟里的心就跟揪起半截似的难受。有时实在憋不住想哭了,就跑去岚水公园的古榕树下待会儿,运气好的话还能荡个秋千,等眼泪咽回肚子里了再若无其事地回家。总之,别让奶奶担心就好。
但这次不同,这是胡大海头回当着孟翠华的面,甚至夹杂着脏话喊孟里拖油瓶,这让本来着急忙慌想去清扫玻璃碎片的孟里,顿时涌生出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更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奶奶,要不是因为他,奶奶不用这把年纪了受胡大海的气。
孟里拽紧了扫帚,自责得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他不是鼹鼠,也挖不出地洞,只得趁着俩人争执的功夫,从家里跑了出来。
都说八月十五月儿圆,中秋月饼香又甜。孟里望着高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已经没有半点馋月饼的心思了,只想先在外头躲躲,等胡大海气消了再回去。
天色已晚,岚水公园已经关门。孟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便掏出随身带着的蛇皮袋,沿着路边垃圾桶捡起了废品。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路边的指示牌,孟里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山风苑。
山风苑紧挨岚水河畔,离县城闹市区有些距离,是岚水县城早些年修建的独栋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孟里平时来得不多。
几年前第一次跟奶奶经过山风苑外围的马路时,孟里就发现这地和别处不一样。隔着依次矗立的栅栏,孟里看到里面的房子都冒着红色的屋顶,植物被修剪成了各式各样的形状,两侧的沙地上还装了许多运动器材。
这样的住宅在当时的岚水县城并不多见,然而更吸引孟里的是角落一个用轮胎做的蓝色秋千。比起岚水公园古榕树下那两个总是围着很多小朋友,被欢声笑语萦绕的秋千,它总是孤零零的,显得格外安静落寞。
“我能进去玩会儿吗?”孟里当时就问。可孟翠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叮嘱道:“山风苑是有保安看守的,不能随意进出,记住了吧?”
“记住了。”孟里没忘过奶奶的叮嘱,后来有几回偶然经过山风苑,也只是乖乖站在栅栏外,远远地看一眼就走了,虽然他的确很喜欢秋千。
岚水公园的秋千孟里笼统没坐过几次,平时游客多,他得忙着捡废品,没法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排队等着荡秋千。有时即便恰好轮到他了,也是屁股刚落上去,又被起让人給挤兑下来了:“你捡垃圾,身上脏死了,别把秋千也弄脏了。”
悠扬的琴声从身侧六号栋房子传出时,孟里正盯着夜幕下的蓝色秋千发呆,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起风的缘故,秋千正轻微地晃动。
孟里的耳朵也动了动。他很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听到琴声,跟老师音乐课上弹奏的旋律不同,没那么活泼欢快,反带着几分感伤,像在轻轻诉说着什么故事。
孟里听不懂什么故事,但还是忍不住走向了房子,将脸贴紧栅栏,试图看清里边弹琴的人。无奈屋子和栅栏间隔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无论孟里怎么瞪大了眼,还是捕捉不到一星半点。
要是我能进去就好了,一个危险的想法瞬时蹦了出来。孟里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承认自己害怕,但当下某种更为强烈的渴望占据了上风,促使他想要攀越面前这道将山风苑与外界隔开的栅栏。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肩上装了废品的蛇皮袋摇摇欲坠,宛如孟里半空中忐忑不安的心。好在他体格瘦小,手脚敏捷,加上有过几次爬树的经验,冒了一身冷汗后,总算颤颤巍巍落了地,溜进了六号栋后院,踩着窗户旁窄窄的台阶蹲了下来。
也是透过这扇窗,孟里第一次见到了沈灼。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身穿整洁得体的白衬衫,像是笼了层淡淡的月光,跟个小大人般坐在一台巨大的钢琴前。
跳跃的音符在男生尚且青涩的指尖静默流淌,很久以后孟里才知道,沈灼当时弹的是《月光鸣奏曲》第一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