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孟里是被冯爷爷牵着手送回家的，一向和蔼的老人严厉叮嘱他以后不许攀爬栅栏，路过门口的保安亭时，又笑着拜托保安道：“这孩子是我家亲戚，麻烦以后准他从正门进。”

得了通行令的孟里，隔天一放学，就心急火燎跑去了山风苑。他想起自己还没跟给他月饼的沈灼说声谢谢，可等他气喘吁吁赶到山风苑时，冯爷爷却说，沈灼和他妈妈上午就返程回岚城了。

岚城。孟里知道岚城，却只是听人说起或在电视里见过，那是他们的省城，一个繁华又遥远的地方。距离岚水几百公里远，要先坐大巴，再转火车，兜兜转转得差不多大半天才能到，而孟里连岚水县都没出过。

“那小树，不对，是沈灼，冯爷爷，沈灼他下次什么时候回岚水呢？”孟里难掩沮丧。

“这还真不好说，小灼父母忙，一年就带他回那么两三趟。下次估摸着就等过年了。”

提起这个，冯老神情也略显暗淡，但还是摸着孟里脑袋安抚道：“不过爷爷答应你，等小灼下次回了，一定让他去找你玩儿，行吗？”说完，在孟里离开前塞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梨。

孟里同冯爷爷道了别，心不在焉地握着梨往山风苑门口走，路过那个惦记许久的蓝色秋千时，总算第一次坐了上去，这回没人跟他争抢，也没人驱赶他，但孟里还是快乐不起来，只是坐上面慢慢悠悠吃完了梨，才想起自己并不喜欢吃梨，更不喜欢分离。

上回中秋沈灼给的两个月饼，孟里拿了一个蛋黄味的给奶奶，剩下一个红豆味的被他藏在了床边的抽屉柜里，偶尔拿出来嗅一嗅，看一看，直到保质期的最后一天，孟里也没舍得吃了它。

再见沈灼是次年正月初三。这天临近中午，胡大海出去打牌了，孟翠华买菜还没回，孟里独自在巷子外头收拾近几天捡的废品，先把瓶瓶罐罐分类处理，再用绳子把折叠的纸板用力绑紧，看似简单重复的步骤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日常。

零度左右的天，虽没有雨雪，但还是把孟里的脸颊双手冻得哆嗦。孟里刚整理完俩蛇皮袋，正捂着嘴哈气取暖，抬头就看到了朝他走来的冯爷爷，身后还跟了个穿白色羽绒服的男生，定睛一看，是沈灼，沈灼回岚水了！

“冯爷爷新年好！沈灼新年好！”孟里心里一股热流窜过，霎时觉得哪哪都不冷了，三两步冲到人跟前咧着嘴喜笑颜开道。

“好好好，新年好啊孟家小崽，吃过午饭了吗？”冯老摸了摸孟里冰凉通红的耳朵，见他棉服领口往外敞着，刚想替他系上扣子，才发现扣子已经掉了，小孩自己在上头别了个不起眼的银色别针。

“还没，奶奶买菜去了。”孟里没瞧出老人眼里的心疼，光顾着看面前的沈灼了。穿着白色羽绒服的沈灼还是那样好看，他好像又长高了，大冬天的也站得笔直，像棵挂满了雾凇的小树。

“小灼回来过年，下午就回岚城了，你有没有空陪他玩会儿呀？”冯老把自家孙子往前拉了拉。

俩小孩只见过一回，孟里倒是毫不生疏，从方才碰面起，眼里的笑就半点没藏住。沈灼打小性子淡，也不爱说话，但刚才问他要不要出来找孟里时，还是跟了出来。

孟里光是见到沈灼就够开心了，听说让他跟沈灼玩儿，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有空有空！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那就好。”冯老拍了拍沈灼肩膀，轻声道：“等下过来接你。”沈灼点点头，目送外公快到巷子口了，才转身看向孟里。

“你冷不冷呀？”孟里想请沈灼去屋里坐，着急忙慌把堆家门口的废品往旁边挪，弯腰才发现沈灼手上拎了个红色的袋子，凑近一看，居然是个旺旺大礼包。

孟里长这么大不知看过多少回旺旺广告，里面的台词和语调都烂熟于心了。他从没买过旺旺，但很喜欢上边的红色小人，有几回在垃圾桶捡到旺旺贴纸，都带回家贴文具盒上了，这会儿见旺旺小人就在自己眼前，忍不住模仿道：“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给你的。”沈灼似乎想起什么，没等孟里反应过来，就把手里提的旺旺大礼包塞进了他怀里，这是他刚才路过超市时拿自己压岁钱买的。

突如其来的惊喜令上一秒还沉浸在模仿中的孟里愣住了。他看过无数次旺旺广告，捡过多少个旺旺饮料罐和包装盒，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也能拥有一个装着五花八门零食的旺旺大礼包。

“我……谢谢……”孟里看着怀里的礼包既兴奋又无措，去年的中秋月饼是沈灼给的，今天的旺旺礼包也是沈灼给的，沈灼对自己这么好，他却没什么能给沈灼。就连沈灼上自己家了，也拿不出什么年货招待他，奶奶出去买菜还没回，家里只剩了昨晚的剩菜和几个生红薯。

红薯。孟里眼睛一亮，他从小爱吃甜食，平时不舍得买，到了冬天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烤红薯，奶奶夸他烤的红薯都可以上外边摆摊去卖了。

“你爱吃红薯吗？现烤的那种。”孟里看向沈灼，见沈灼没说话，只是轻点了下头，瞬时豁然开朗，拉起人袖口就往屋里走。

“我跟你说，我烤的红薯可好吃了！”孟里嘴角往上扬着，走了两步才想起沈灼穿的白衣服，而自己碰过废品还没洗手，便绕到沈灼身后，曲起小臂推他继续往前。

“我奶奶做的糖醋排骨也很好吃，但今天不一定会做，你下次再来吃好不好？”

孟翠华买菜回来，一只脚刚迈进家门就听见孟里在叽叽喳喳，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孟里刚学会说话那几年，当时的孟里还是个话唠崽，一张小嘴从早到晚没停过，只是后来长大了，话反倒少了，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多说几句。

家里仅有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个男娃，看背影和孟里差不多大，孟翠华看不见脸，只见他坐姿端正，后背笔直，只有头随着孟里四处移动。孟里平时就很勤快，此时更跟只小蜜蜂似的忙个不停，还在火炉上架起了铁钳，看样子是准备烤红薯。

孟翠华没记错的话，这是孟里头一回带朋友来家里。她想起孟里四五岁时，有天在路边捡到几颗弹珠，原本兴高采烈去找巷子里的小朋友，结果等孟翠华找到他时，给人抢了弹珠不成，还被推到了水坑。孟翠华牵着湿哒哒的孟里往回走，小家伙一路没哭也没吭声，但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跟谁玩过了。

“奶奶回了。”孟里从厨房出来，发现门口站着的孟翠华，赶忙跑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沈灼也站了起来，转身喊奶奶好。

“你好你好！快坐下吃水果。”孟翠华把刚买的橘子摆出来，见眼前的男娃长得很俊但挺面生，刚想问他是哪家孩子，便听孟里迫不及待地介绍道：“奶奶，他就是沈灼！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沈灼。”

沈灼，孟翠华想起来了，冯老师外孙，去年中秋给孟里月饼的孩子，这名字从去年中秋起，都记不清从孟里口中蹦出过多少回了，难怪孟里这样高兴。

既然是孟里的朋友，那得留下来吃饭，孟翠华给沈灼剥了俩橘子，正要去巷子口再添些热卤，被沈灼给拉住了：“奶奶，我吃过饭了，有烤红薯就行。”

这头孟里正专心烤着红薯，像奶奶教他的那样，将蒸到半熟的红薯放在火钳上翻转，这样不仅熟得快，烤出来的红薯外皮焦黄酥脆，里肉入口即化。

半小时后，烤红薯诱人的香气漫得屋里到处都是。孟里见沈灼喉咙动了动，赶紧拿湿毛巾裹着烤红薯，往嘴边吹凉了递给他。沈灼接过红薯准备掰一半下来，孟里连连摆手：“你先吃，我还要吃饭的，你吃不完再给我。”

沈灼没再多说，低头吃起了红薯。他吃相很好，不急也不缓，但应该是真喜欢吃，接连几口没怎么停，鼻子上还沾了点儿炭灰。

沈灼从来都是白净的，孟里没见过他这样，当下只觉得挺有意思，伸手就帮人把鼻子上的炭灰抹去了，沈灼怔了怔。

“你以前吃过烤红薯吗？”孟里问。沈灼回过神来，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烤红薯是小学三年级。那天天气很冷，路边烤红薯摊的人气和火热依旧，沈灼同往常一样站校门口等冯清枝，中途没忍住买了一个，可刚咬一口还没咽下去，就被来接他去补习班的冯清枝扔垃圾桶了。冯清枝从不让他吃路边摊。

孟里不知道这些，但沈灼喜欢吃烤红薯这件事让他觉得会烤红薯是个很了不起的手艺。虽然他暂时给不了沈灼好吃的月饼和旺旺礼包，但他可以烤很多红薯给沈灼，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沈灼想吃。

巷子口传来汽车鸣笛声时，刚到下午两点。孟翠华去了废品回收站，孟里正在厨房洗碗，准备收拾好了就带沈灼去岚水公园玩秋千。起先听到鸣笛声时，孟里还以为只是路过的车子，直到鸣笛声接连响了好几次，才意识到是有人来接沈灼了。

沈灼在客厅帮忙摆放桌椅，他也听到了鸣笛声，但没有要出去看的意思，倒是孟里带着一手的洗洁精泡沫先跑了出去。

果不其然，巷子口停了辆白色的轿车，车里隐约坐了两个人，冯爷爷站在车旁，见孟里出来了，朝他挥手示意。

孟里头回理解了老师说的光阴似箭是什么意思。他也跟冯爷爷挥了挥手，可双脚却跟被钉在地上似的，既不愿意往前走，也不想回屋叫沈灼。

要是沈灼不回岚城就好了，孟里心想，那他就是青居巷，不对，岚水县，也不对，那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了。

“我走了。”沈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孟里身后，手里拿着之前没吃完的半个温热的红薯。他又变回了一棵板板正正的小树，不是那个鼻子上沾着炭灰，埋头吃烤红薯的沈灼了。

孟里瘪了瘪嘴，半低着头侧身让开了道，他不敢直视沈灼，只盯着他手上的半个烤红薯，带着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颤音问：“那剩下的，你还吃吗？”

“不吃了。”沈灼顿了顿，见孟里双眼开始泛红，才把烤红薯放在了他没有泡沫的那只手上，轻声说：“下次来吃糖醋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