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了空说着,手拿起旁边一个铁盘,就把凿下来的石块放在上面,石块大小相当,都一指长短。
林少言疑惑,“可是这个不是让她们活下去的吗?”
“看用法,也可以帮助她们解脱。”
大概凿了有二十小块左右,了空就停下来了,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把旁边林少威手上的石头拿走。
正在玩石头的林少威:“……”
她也就跟着站起来了,她指着奇石说,“光在减弱。”
林少言顺着方向看去,一看,发现铁盘中的石块,似乎确实没有石壁上的那么璀璨,但变化很细微,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了空点头,“确实会减弱,不过等光完全消散,还是要一个月的,好了,小友们,该走了。”
说完,了空就直直往回走去,林少言两人只好跟上。
又过台阶,台阶外,杏嫂已经不见了。
三人都不惊讶,把干草重新铺上后,就回到刚刚的屋子。
杏嫂果然在这。
阿期也还在凳子上。
两个人正在说话,阿期没有在意进来的三人,没有对她们怒目而视。
她在哭。
抽泣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像被迫飞行的鸟儿在雨夜叫喊,杏嫂抱着她,闭着眼睛,干枯的皮肤不断颤动。
阿期的身体不能动,用尽了力气,只能用双手抓住杏嫂的衣角。
她手上青筋绷起,皮肤下手骨清晰可见,宛如恶鬼。
了空看见这一幕,神情恍惚了霎那,但不过一会儿,她就回过神来,然后对着杏嫂说,“把人叫来吧。”
杏嫂转头,脸上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期还是不能动作,只能看着杏嫂离开。
温凉的身体离开,代替的是熟悉的酷热,小蛇在身旁环绕,蛇本来阴凉,她却依然在被灼烧。
阿期觉得自己的骨头正在烈火中焚烧,皮肉和血混杂在心肺处,裹住,压迫,经脉的跳动愈来愈强,好似立马就能从七窍里刺出,倒插进碧云天。
她终于能动了。
她立马飞奔出去。
杏嫂、阿贵叔、九爷爷、织婆婆、小绵、牛哥和慧姐坐在地上,手上是一枚散发着霜白色光芒的药丸。
阿期立即将药丸打飞,双手挥舞,跳着叫着,“不准吃不准吃,你们什么都不能吃!”
没有人看向打飞的药丸,慧姐拉住阿期的手,声音格外温柔,“小阿期啊,没事的,吃了你就可以出去了,这里你待得太久了。”
“我不吃,我不吃。”三岁的阿期躲开,对着慧姐说。
那个时候,是大旱的第一年,阿期刚刚来到这里,她那么小,那么可爱,慧姐想,自己如果有孩子,也会是这样的吗。
阿期不想吃这些粗米树叶混杂的食物,慧姐只好哄她,说吃完了,才准出去爬树玩。
三岁的阿期这才靠近她。
十三岁的阿期立马靠向慧姐,她紧紧抓住慧姐粗糙的手,眼泪大颗大颗流下。
牛哥在旁边拍拍阿期的肩膀,“阿期啊,别哭了,你哭了,小绵也要跟着你哭了。”
小绵仰起头,她没有眼泪,但谁见了她,都知道她在伤心哭泣。
小绵和阿期年纪差不多,小绵不在织婆婆旁边,就在阿期旁边。
“阿……阿期,这……这是……是什么?”小绵不爱说话。
“蛇啊,你看,哦,蛇很难看见,但你听声音,它有声音的。”四岁的阿期在地下捡到了一条蛇,后来也是这条蛇带她找到了那块洞窟。
“蛇……蛇!”
“对啊,我们有吃的了!”
但没有吃,因为蛇跑太快了,明明很听话的,但她们一张嘴,蛇就跑了。
现在蛇就贴在小绵旁边,小绵看不见它,小绵走过去把药丸捡起来,握在手里,递给阿期。
阿期抱向小绵,把小绵紧紧搂在怀里,小绵也抱向对方,嘴角努力想要扬起弧度。
织婆婆也走了过来,说,“阿期,我们早就知道了。”
她的手指在阿期身上的彩衣滑过,手指眷恋,眼里神情复杂。
这件衣服,是由她们每个人的衣服裁剪出来,在这几年里,她只做这一件衣服,阿期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心有疑惑,总是不准她们走远呢。
九爷爷和阿贵叔也在旁边点头。
他们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抬眼望去,满目黄沙。
旁边的人黑枯如鬼。
交流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尤其是杏嫂,阿期还那么小,跟着她们,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还费尽心力让她们活下来,一日一日耗在这个黄沙地里。
她没办法,她只好随着阿期。
杏嫂过去,把小绵手里的药丸接过来,这个药丸是她看着苦行僧制成的,里面有了空带来的药粉。
可以让她们结束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以让阿期自由。
可是,
可是,
杏嫂双手颤抖,差点拿不住药丸。
阿期,
阿期,
阿期,她的孩子。
那么小,三岁,昏睡着,睁开眼后就在找娘,找不到,就哭,哭着哭着又睡过去了。
她后来叫她“杏嫂”,她后来好像只记得自己叫“阿期”。
她喜欢跟着她一起睡,睡前,总是跟她一起唱歌。
她们太苦了,但是歌声流淌起来,好像就不苦了。
杏嫂把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她的手臂不够长,没办法把两个人完全抱住,所以其他人也过来了。
八个人,一个不少。
了空双手合十,嘴紧闭着,什么都没说。
林少言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一刻钟后,哭到快昏迷的阿期半躺在一边。
再半刻钟后,杏嫂、阿贵叔、九爷爷、织婆婆、小绵、牛哥和慧姐都吃下了药丸。
“杏嫂!阿贵叔!九爷爷!织婆婆!小绵!牛哥!慧姐!”
阿期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哪怕声嘶力竭,都掩盖不了风声。
“杏嫂……娘!”
阿期爬过去,身上的彩衣在地上蜿蜒如奈河。
杏嫂嘴角含笑,身体慢慢变得更加干枯,有分裂出来的人皮在空中打旋。
黄沙地里难得有云遮日,不见阳光。
阿期双手愈去抓住流沙,但流沙哪里抓得住。
云遮日,风吹沙流西,愁堕地,血泪尘埃,尽是死生离别,冥冥重泉凄凄。
了空盘膝坐下,合上双目,合十双手,神情肃穆,就像之前对杏嫂说的,她要为她们念经九九八十一天,度她们早入轮回。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说得什么,完全听不懂
阿期跪在地上,泪水不住往下淌,耳朵里心肺在剧烈跳动。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期从来不信神,从来就没有神灵,如果真得有神,为什么杏嫂、阿贵叔、九爷爷、织婆婆、小绵、牛哥和慧姐会死!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
阿期望着面前渐渐消散的人,人化作黑色的沙,往天上飘去。
这幅场景不知多少次在她梦里出现过,这幅场景不知多少次让她惊醒过,这幅场景……她永远也不想看见,但偏偏出现在眼前!
为什么!
为什么!
“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
她眼珠通红,愤怒得看向衣衫破旧的僧人。
如果不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人武功在她之上,她不会毫无反抗之力。
如果不是这个人……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不是这个人,她现在还在跟家人们一起幸福生活!
“枳多迦利,娑婆诃。”
都怪她,都怪她!
杀了她!
她要杀了她,她要杀了她!
阿期撑起身子过去,无色蛇听她的话,瞬间就来到了空的身上。
本来在旁边沉默的林少言两人,看见这一幕,立马拦住蛇和阿期。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阿期叫着喊着,泪水没有停过,五官完全扭曲。
看着这样的阿期,林少言偏过头去,手上的力气不知为何,变小起来。
反而是林少威力度不变,把阿期和蛇拦住。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了空袈裟外的手掌和双脚满是厚茧伤痕,她双目紧闭,面容沉静,经文在风中不停响起。
三遍往生咒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转头。
阿期的眼角已经流下血泪。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这是往生咒,助成往生之志,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了空说,“跟我一起念吧,念够九九八十一天。”
说完,又看向林少言两人,“你们都有自己的方向,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这里有我们就够了。”
听到这话,林少言两人对视一眼,林少言仰仰头,林少威点点头。
两个人也盘膝坐下。
了空摇头不语,没有再看旁人,嘴里又开始了。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林少言和林少威也跟着念,只是念得磕磕巴巴。
阿期双目无神,黑色的沙在空中如星光盘旋。
“风悠悠啊山悠悠,绿波儿荡着小船走。
树悠悠啊花悠悠,小牛儿带着我来走……”
杏嫂唱到这里,阿贵叔说,“现在咱们可没牛了。”
慧姐大笑起来,指着牛哥说,“这不是有牛吗。”
牛哥也笑,过来把自己抱起来,还有小绵也抱起来。
“牛来啦!哞哞哞!”
她和小绵一直哈哈笑,织婆婆和九爷爷也在笑。
大家都在笑。
阿期也笑起来。
笑得格外难看。
她看着面前念经的三人,走到另一边,无数条蛇在旁边支撑她。
她盘膝坐下,双目不闭。
助往生之志,得生净土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