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年末的一场大雪彻底淹没了前苏联的梦,历史自此泾渭分明,展露着规整的断裂面。视之今昔,短暂的阳光总会倾洒在列宁格勒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里,昭示着昔日的辉煌璀璨。
只要抬首,便能看到上世纪的勃涅日涅夫楼。大雪纷飞,这里不相信眼泪,冷得很纯粹。即便红色巨人曾经在这里倒下,华丽披挂下的躯体遍体鳞伤,冷风也无法凝固流淌奔腾的滚烫血液,寒夜里燃烧起的一团团熊熊烈焰永不熄灭,与这个民族头顶接近平行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在喀山大教堂对面的百年书店里,米薇踮起脚,望着最上层的书架,尼娜顺手帮她拿下来几本书。
中午,尼娜拉着米薇进了藏品馆,然后尤里领着他们三个进了一家中餐馆,餐厅装修得十分刻板印象,西红柿炒鸡蛋般的红黄配色,仿明清制的古董工艺品摆满了餐厅四周,越看越有暴发户的感觉。
“如果你们想吃中餐的话,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做最正宗的中餐。”米薇随口一提。
坐在对面的尤里笑了笑,以此借题发挥:“暑假我要和你们两个一起回中国。”
尼娜接过菜单,神情看似满不在乎,语气却毫不客气:“我能接受你和我们不在一架飞机上。”
这个话题持续了将近两天,尼基塔听不下去了,长叹一声:“我们四个人一起吧,我也没去过,也很好奇。”
“我记得放长假的时候,你不都很忙吗?”尼娜问。
“只是一周而已,没关系的。”
历经连续三天的极速版参观游玩,米薇私底下觉得圣彼得堡比莫斯科更好玩一点,唯一的遗憾是来错了季节,冬末并非它的最佳时节,而夏季的圣彼得堡没有黑夜。
关于去伊戈尔家这件事,米薇和其它三个人进行了非常正式的商谈,尤里和尼娜难得达成一致,他们表现出感兴趣,两个人投赞成票,尼娜的选择就是尼基塔的选择,于是此提议全票通过。
古老的莫斯科被修道院环绕,圣彼得堡则被宫殿环绕,数量多如皇室所拥有的珠宝项链,喷泉和流水是花园的灵魂,彼得大帝的夏宫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最后一站的芬兰湾码头下船时,迎面而来的寒风刺骨,天边的云朵飘得很低,零星几只海鸥在波罗的海海面翱翔。这是她生命中所见过的,最北的海。
不出所料,她接到了阿列克谢的电话,在路边等待的空当,尤里按下快门:“前面那辆车的车牌能放进车牌收藏了。”
“我看见你了,米薇小姐,我在你的右前方。”
一辆银黑配色的奔驰停在不远处,777表明是莫斯科的车,车牌M999MM,连在一起看的时候正好是M999MM777,刚好同数字,同字母,同数字区号,坐在主驾驶位的阿列克谢冲她招手。
陌生的车,熟悉的人。
米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强颜欢笑:“确实不错。”
……
目的地位于林间深处,似乎远离城市。一路上,她看到了在东欧少见的哥特式教堂,高耸的尖顶直刺天际。映入眼帘的那幢古老砖砌建筑并不明朗,四周矗立着高高的铁栅栏和石墙,在若隐若现之中,被一层浓密的迷雾笼罩。
下车后,阿列克谢把米薇从四人小组里单拎出来,顺便将她领到指定地点。
米薇像棵小白菜,孤零零站在玄关厅静静等待。阿列克谢告诉她不要随便走动,规则很简单,目光一直朝向前方,当做一二三木头人游戏,不许说话不许动。
没过多久,她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久久注视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下来。
陌生男人从背后揽住她的脖颈和腰部,直接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她动弹不得,双脚离开了地面,却看清了那张脸。
“克留科夫先生?”
“嘘。”不许说话,也是木头人游戏的规则之一。
他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为了让她感到拥抱是舒服且充满安全感的,只能在调整姿势的时候,轻轻掂一掂怀里的她,而不是重新放在地上再抱起来。
米薇被抱着走上楼,眼睛还被遮住,极度缺乏空间上的实感和距离移动的概念,未知带来的迷茫和不安在心底蔓延。
周围异常安静,仿佛这偌大的房子里只住着他一个人,她慌了神,只期盼一切快点结束。
十几分钟的时间,在感觉上被无限拉长。
当重见光明时,米薇被放在床中央,伊戈尔俯身靠近。
从主观意愿上谈,她不太愿意待在床上,和异性独处一室总会让她陷入被动和有压迫感的境地。于是她迅速起身,不过没有下床,而是选择坐在床沿。身下的大床又宽又软,其尺寸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Kingsize,而是她心心念念的Godsize。
由于起身太猛,米薇感到眼前发黑,脑袋晕乎乎的。为了不让身体失控乱晃,同时避免再次被推倒在床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腹,将脸深深埋进胸膛里。
十几秒后,米薇终于清醒过来,为了缓解难堪而发问:“你确定下个月才能回莫斯科吗?”
见她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脸色泛白,显出憔悴,这一连串的反常举动像是在撒娇。
闻言,伊戈尔伸出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在她脸上不经意地摩挲肌肤,给米薇带来一阵触觉上的酥麻,鼻息间萦绕着久违的冷香。
“玩累了吗?”他轻声问。
“有一点,但是……”话还没说完,他按住她的一只手,慢慢挪至结实的胸口前,让她的手紧紧贴着心脏跳动的地方。
“我好想你。”
让米薇感到猝不及防的不只是一句情话,还有他更加直接的动作。
她再次被放倒在床上,唇瓣被他的舌头撬开,被肆意?柔躏。一次次挑逗,深吻喉咙和舌根。哪怕经历过很多次,米薇还是不擅长接吻,不习惯他力度上的蛮横。就在她快要窒息,临近意识模糊之际,他往她口中渡入氧气,将她拉回了接近清醒的边缘。
躺在枕畔的米薇喘着气,努力平复呼吸,脑袋里涌上头重脚轻的难受感。
她反手扯住他的衣襟,含糊不清说:“不要……我不要躺在床上,这样好难受。”
米薇还是低估了他的精力,高估了他的自制力。她再次被抱起来,浅浅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处,难受得歪着头用鼻子在他颈边蹭弄。
虽然心里不情愿,可前后比较,还是坐着更舒服些。这里的舒服,也只是一个人坐着而已……而不是换个姿势、换个地方接吻。
“在这里等我。”
她面露迟疑:“尼娜他们呢?”
“我会处理好。”
“别离开。”
说这句话前,伊戈尔为她倒了杯温水,并把水杯和甜点一起放在桌上,给她盖上毯子,最后还把电视遥控器递给她。
他不太相信米薇会听话,觉得她不会乖乖待着。
不过,落在她耳边的语气温柔得如同诱哄,满是眷恋缱绻:“不要离开,好不好?”
在威逼利诱之下,缩在沙发上的米薇按下开机键,做了个明白的手势,“好的,你快去招待客人。放心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真是奇怪,明明伊戈尔只比她大两岁,每次的互动却感觉他比她大了二十岁。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米薇如释重负地走到窗边,拉开紧闭的窗帘,才发现玻璃外面的世界被橡树林死死遮蔽,光线几乎透不进来,采光极差。如果再搭配上一具哥特式棺材,留声机演奏起午夜序曲,那简直和欧洲电影里的吸血鬼古堡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卧室里可供活动的空间很大。转到第四圈时,床头放着的桐木相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照片的内容很简单,漂亮的俄罗斯女人抱着可爱的孩子,男孩笑得很开心。推测应该是伊戈尔小时候和他妈妈的照片,刹那间惊讶于他小时候和长大后差距怎么这么大。
这张照片好熟悉,怎么和她家照片里的那个俄罗斯男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按照印象中的感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到这里,她拿起相框,拿出手机聚焦拍摄,打算暑假回国后好好对照一番。
拍完照,她才发现一把通体乌黑的枪械静静地躺在相框后面……真枪还是模型,她在心底暗自嘀咕。
冷静,必须冷静下来,又不是第一次见枪了,她安慰着自己。出国见世面见得太多了,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十分钟过去了,米薇见伊戈尔还没回来。除此之外,房间里信号还不好,信息要好久才能发出去。
说是说,做是做,说和做终究是两件事情。她准备违背承诺,但万万没想到无论怎么扭转门把手,那扇房门都纹丝不动。
心中的警铃骤然大作,完了,他不会想来真的吧?
为了自救,米薇给阿列克谢打去电话:“阿列克谢你在哪里?救命,快来救救我,我遇到麻烦了——我被锁在三楼的卧室了,你老板的卧室,你有钥匙吗?”
“是老板锁的?”
一语成谶,心情不亚于坐过山车。
沉默是变相的默认,阿列克谢立即表明态度:“米薇小姐,实在抱歉。密码应该只有老板一个人知道,钥匙我也没办法拿到。既然是老板亲自把你锁起来的,我更不能帮你了。”
米薇垂眸敛声,重新坐回床沿。
她很生气,因为伊戈尔信息不回,电话不接。
经过百般思量,她用力敲打房门,反正闲着无聊,她用俄语、英语、中文依次对着空气大喊。
“有人吗?我被锁在里面了,有没有人救救我啊?”由于不会其他语种了,她又轮流喊了几遍。
都说绝望的滋味刻骨铭心,米薇喊到喉咙酸涩,她彻底死心,于是贴着门板蹲坐下来,等待房间主人的到来。
没错,从今天起,她和伊戈尔水火不相容,她和他势不两立!她要跑遍俄罗斯的每一个警察局和法律援助机构,还要去大使馆谴责他,告他窥探个人信息、非法绑架拘禁他国公民、试图与她发生不正当关系、搞黑恶势力拉帮结派那一套……正义终将战胜强权,相信曙光会照耀整个东欧平原。
静默良久之后,米薇听到了输入密码的声音,随着“咔哒”一声响,房门突然开了。
她起身后退,屏住呼吸,心里预演着即将发生的狂风暴雨。
果然,命运女神眷顾了她。
一个小脑袋从门后探出来,久违的汉语音节从稚嫩的喉咙中一字一顿地冒出来:“你、好。”
然后是英语、俄语,甚至还有西语。
她情不自禁搂住他,用俄语由衷感慨道:“你好你好,太感谢你了,小宝贝中文说得真好,英文也很棒,长得也好可爱,像洋娃娃一样。”
谁说密码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对不起了伊戈尔,她不能把朋友晾在一边,再说谁让他把她锁在卧室里的。
空旷曲折的走廊里,紧闭的房门一扇又一扇重复,斑驳陈旧的墙壁画一幅又一幅排列,在沉默中低语,在被遗忘的时光中守望。
阿列克谢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上一次还是在十六岁。从那以后,他进了伏龙芝军事学院,伊戈尔则去了圣彼得堡国立。再四年后,友情在他们之间不复存在,只剩上下级间冰冷的从属关系。
他驻足在一扇半敞的房门前,正在诧异的同时,推门而入,沉寂的空气里顿时涌过湍急的暗流。
电视屏幕里正播放着俄式爱情剧,男演员的那张脸帅得惨绝人寰,说台词时的蓝色眼睛深情款款。阿里克谢觉得气氛诡异且尴尬,准备退出房间,正巧伊戈尔侧过身,目光落至阿列克谢。
他的表情流露出厌烦,审视般淡淡睨了一眼,随后对话展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