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宾馆的房间号有些奇特,并不是按照寻常的设置,从外到内依次递增,恰恰相反,越往里走,房门上挂着的数字越小。
面具男离开前,冷沦靳特别留意了他的房间号,很近,在他的斜方位,310。
刚洗完澡,没擦干的头发上还有水珠往下滴,冷沦靳抹开流到太阳穴旁的一颗水粒子,径直走了进去。
宾馆房卡是一种电子加密的感应磁卡,背后有相关联的通信技术作为支撑,使用暴力不是明智的选择,冷沦靳做好要费一番功夫的打算,站在门前才发现那人的房门根本没有闭合,仍旧是主人离开前半敞的姿态,随时一副“欢迎入室”的架势。
房间里的用品设施跟冷沦靳那间大差不大,房主人来得一身轻松,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外国书,并没留下别的很私人的物品。
冷沦靳小范围转了一圈,里面规整得不像有人在住,他没什么窥私癖,回身的空当,一个白衣侍从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这种感觉很不好。
冷沦靳把花瓶里的玫瑰重新插了回去:“有什么事吗?”
那侍从没进门,在门外犹疑:“先生,您是这间房的主人吗?”
冷沦靳面不改色地扯谎:“并不是,我是他的友人,受约来这里找他,他现在人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侍从手里拿着样东西,似乎顾虑冷沦靳的身份想开口又咽了回去,这时,一道男声从他身边传来,给了他无比自在的解脱。
“怎么了,我没有关门,怎么不进去坐坐?”那男声说。
“这不符合规矩,先生。”侍从忙说,递上了那样东西,“这是您要的一轮玫瑰,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那男人接过了东西,礼貌道了谢,身影仍被走廊的墙壁挡在外面,等到侍从离去的脚步声没了声响,他才揣着裤兜出现在了门边。
“我似乎没有邀请过什么朋友,先生是喝了酒,走错房间了吗?”
面具下,他的眼睛闪过一道暧昧的光,白炽灯的光晕落进里面,像含化了的牛奶糖,粘稠得走不动路。
冷沦靳在他浮泛却让人意乱神迷的目光里潜行了一遭,把手臂旁的花瓶一推,直白地靠在了桌沿上:“说不定以前在哪个地方萍水相逢过,我看先生分外眼熟。”
“啊,不打不相识吗?”他勾起嘴角,跨进门来,脚腕一扭,殷勤欢迎了大半天的房门终于巴巴合了嘴,能临时休工了。
威廉把收到的香水打开,当着冷沦靳的面喷在了脖颈和耳根,他单穿了件打底衬衫,还不怕冷地解了两粒纽扣,平直的锁骨一览无余,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紫红色标配。
淡淡的香水味四散,开头是让人上头的天竺葵,后面混进了玫瑰蜜般的香甜,出于某种目的,冷沦靳对香料有过研究,清楚知道接受了这种调香风格的人,之后再去闻同类香水,会产生一种难以脱敏的“上瘾症状”,具体表现为认为其他玫瑰香水冲击力不够,清汤寡水,亦或是不够水润,没有一轮玫瑰的鲜活,它像引子又像罂粟,叫人无法抽身。
“抱歉,我太随性了,当着客人的面……”他晃了晃手里的香水瓶,“我太想试验新款和老款之间的区别了,有些迫不及待,您不会介意吧?”
冷沦靳笑了笑:“不会,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打不相识——所以这款新版本的香水有没有取悦你?”
威廉眼底浮上了几分遗憾:“还是老版本衔接得更柔和,更线性,这一款变化有点生硬,我不喜欢。”他把香水瓶子随手放到了茶几上,“对我来说,并不是所有好的香水都适合自己,这也适用于人,比起横冲直撞的对立,互补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下面舞会上的淑女和绅士,成双成对,多令人羡慕。”
羡慕?
冷沦靳鼻腔里植物的气息长存不息,一个人体温过低,香水上皮时就会出现这种状况,他的视线在那只放香水的手腕上多停留了三秒,再抬头,撞进了手腕主人的眼里。
他轻轻点着手背上的青筋,像在细数一天有多少血液流通过血管,问道:“先生,您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房间的,真的是因为误会吗?”
冷沦靳这时跟他靠得近了,浓郁的香水和花香在他鼻翼边纠缠不休。
威廉说:“我离开的时候遇见你了,回来的时候你正巧在我房里,你在观察我的行踪吗?这不算自作多情吧?”
洗完澡后,冷沦靳的头发没有定型,只是用手捋到了脑后,现在他长久地跟人对视,额角的湿发垂下来,男士沐浴露的气味与一轮玫瑰在空气里霸道地交锋,不相上下。
冷沦靳身体往前倾,没提卡片的事,把人往右手边的矮柜上压:“很多男人花花肠子绕一大圈,目的就是为了最后一亲芳泽,我是个俗人,但不想这样,所以我有这个荣幸提前办到这件事吗?”
威廉抓住他要摸上侧脸的手,他们的距离太近了,已经不能用正常的社交礼仪来规范,冷沦靳手臂张开,衣服内衬露了出来,他一低头,还能瞅见口袋里塞着房间号的号码牌。
“不打不相识……原来里面的‘打’字,是这个意思。”他张嘴,在冷沦靳掌根位置舔了一下,显出跟之前半敞着的房门一样的态度,眼角眉梢写满了“随时来亲”的兴味,“特意洗完澡过来,是怕我再让你去会耽误时间吗?”
冷沦靳撩开他脖子上垂落的头发,目光盯着,像个因急色而暴露了自己行为不当的伪君子。
“长这么禁欲,还以为是正派人……欲速则不达啊先生。”
威廉忍俊不禁,退开身,拿过茶几上的香水瓶子,照样在冷沦靳身上喷了两圈。
“年轻的绅士,花好月圆的夜晚,不如先做点赏心乐事,一起去跳支舞吧?”
宾馆下的内厅是行政间临时改造出来的,管理人员挪去了里面的大床、桌子、茶台等起居用具,惟有椅子和沙发幸存了下来,拖去了靠墙的角落,供四面八方的舞蹈家们休息,原本的商务中心和咖啡厅摇身一变,成了人们落脚的目标之一,不会跳舞的家眷们扎堆在那儿,聊些茶余饭后的琐事。
如果说冷沦靳对香料有研究是出于一定的必要,那这位“非必要不就业”先生对跳舞所表现出来的难以为继就不是装的了。
下来前,威廉问他,会不会跳探戈,冷沦靳诡异地没有回答,再问有没有跳过其他舞蹈的男步或女步,冷沦靳依旧沉默。
“探戈对初学者来说,确实有一定的难度,不过凡事都有第一次,学起来就会了。我来跳女步,你跳男步,跟着我的节拍走,先试试看。”他勾着冷沦靳领子,把他带下了最后一阶楼梯。
舞场上的人不少,衣袂翻飞,他先在下面教冷沦靳如何起步、如何置换、如何重心偏移,又稍微提点了两句,有意等场上一部分不会跳却瞎跳的鹌鹑蹦够了,才跟冷沦靳在一同的转圈中上了场。
冷沦靳搂他搂得意外紧,动作有些僵,威廉在他过分挨近的时候会别开脸,跳过几轮,他差点以为冷沦靳快学会了,可还是出了岔子。
第五次踩到脚背的时候,他忍不住“嘶”了口气:“先生,我的脚今晚要走不了路了。”
冷沦靳表情古怪了一瞬,居然低声说了句“抱歉”,威廉在他的手臂和怀抱里轻风似地飞旋,总算完成了前半段。
也许是真的不忍心再踩他,后半段冷沦靳自如了很多,当他们跳到一位风韵犹存的波浪卷贵妇身边时,她笑吟吟地瞅着冷沦靳臂弯里的人,两对人擦身而过时,意味深长地念了两遍“阿尔伯特”。
冷沦靳用气音问:“谁是阿尔伯特?”
臂弯里的人神色不变,还没回答,两人不得不分开,作了个张扬的八字交叉。
重新落回冷沦靳手臂中时,戴面具的人似笑非笑,反驳了冷沦靳心底没发出的声音:“首先,不是林至。”
他们紧接着跳反弹步,冷沦靳很生疏,威廉一边悄声指挥他一边抽空接上前半句:“其次,他很可能是我的老情人。”
“老情人?”冷沦靳在大多数人的视线盲区咬他耳朵,呼吸喷出来,却被挡过得寸进尺的下一步。
“你看着我的眼睛,像在看另一个人,他是谁?”威廉趴在他耳边问。
“他不是你?”
这话没头没尾,威廉却笑着说:“当然不是。”
他们在场上窃窃私语,香水的气味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和接连的换场,如一条无形的飘带,从这头飘到那头,跟背景乐组合成亲密而协调的歌舞拍档,试探与防备、默契与融合,好像都在这柔情蜜意的舞步里流转、相交了。
他们不知不觉间跳到了舞场中央,四下的嘲哳声退了潮,在血统区有一点好处是爱情不分性别,同性恋和双性恋在吸血鬼们眼中稀松平常,没有过多置喙。
舞曲收尾时,威廉在冷沦靳手臂里稳稳后仰,隔壁的咖啡厅开了扇小窗,风贴着墙角吹进来,热汗反倒从他耳根淌到了锁骨,冷沦靳垂眼看了会儿,在众目睽睽下,俯身吻在那里,全场惊呼。
怀里人虚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蜷了两下,妥协似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坐在商务中心里的人不远又不近地观赏完全程,放下咖啡杯,闲庭信步地混入了人群。
“艾萨克。”
出洗手间后,有人忽然叫住了他。
被叫的人懒洋洋地,没有回头的意思:“嗯,怎么了?”
冗长的沉默从这句话后蔓延开来,持续了将近五分钟,艾萨克等得不耐烦了,那人才用疲惫的口吻说:“回来吧,在黑市追杀过你的小族我已经全部处置了,你回埃德蒙斯的事族内不会再有异议,回来吧。”
从内衬爬出来的绿鬣蜥跳到了主人肩胛骨上,十分警觉地亮出了锋利的爪子,下巴处的垂肉像青蛙的腮帮一样,慢慢鼓起来,震出明显的呼气声。
艾萨克让它的一条前腿搭在了食指上,摇了摇头:“这只长大后的‘素食主义革命家’很久没在我面前亮过爪子了,你猜它上一次这么全副武装是什么时候?”
弗莱明眼神一沉。
艾萨克神色散漫地说:“巧了,就是上次第七氏族的小家族围堵我的时候。”他用指尖戳了戳蜥蜴的鳞片,轻声说,“小七,他不是坏人,放轻松。”
绿鬣蜥摇头晃脑地甩了甩尾巴,身体依然绷紧,侧面看过去体型格外大,这是蜥蜴预备进攻的姿态。听到艾萨克的话,终于,它张开嘴,吐出分叉的舌头,四肢向后伸直,安逸得像是假死过去一样。
无论看多少遍,艾萨克都会被美男蜥凹造型的肢体语言逗笑,他咳了两下,掩饰住笑:“好了,你暂时解除危险了,小七不喜欢生人,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弗莱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出了声:“父亲当年聚铁铸错,对你有所亏欠,无可厚非,埃德蒙斯内部多年来习是而非,颠倒黑白,是我没有及时压制,我代第七氏族和埃隆·埃德蒙斯对你说一声‘抱歉’,阿西莫夫,你是第七氏族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魔夜,如果鲜血和以牙还牙能让你痛快,我不会反对。”说到最后,他的话里沉着哀叹,“我在第七氏族为你留了位置,回来吧……弟弟。”
霎那间,沉默的主动方轮换了火炬,由身后传递到了身前。
这一回,艾萨克没有嬉皮笑脸,也没有顾而言他,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眼前起了一片浓雾,高大的男人将还没及膝的孩子打翻在地,满脸厌恶地教会了他血和恨。
艾萨克捂着脸,低低笑了出来,那声音起先很低,后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阴沉,连带着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弗莱明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往往以杀戮开场,以不欢而散收尾,偶尔心平气和地交流,也是逢场作戏。他待人心慵意懒,吊儿郎当的作风让人总以为他是个无所用心的花花公子,底线无限宽容,没法触到试探的界限,只有仔细留意才会发觉,他听人讲话时目光时而是放空的,纨绔的脸上不似期许,而是从五毒俱全的内里泡开的冷漠和麻木,根深蒂固。
等他笑够了,弗莱明从他的牙缝里听出了一个字,滚。
跌跌撞撞的人从电梯间拥着出来,像团毛线球乱糟糟地缠在一起。
“三楼都不愿意走?”威廉取笑他。
冷沦靳把人抵在窗边,掰正他的脸,还在喘着粗气:“用心点儿。”
他想摘掉那只面具,被威廉制止,又想吻他,依然没能如愿。
冷沦靳叼住他颈侧的皮肉,问:“想赖账?”
“当然不,赖账不是我的风格,”威廉仰头受着他,在他将阵地慢慢转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