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弄的是一个小小的机械玩偶，长得和露希尔一模一样，衣着、身材，甚至连手里的枪，都和眼前的真人分毫不差。
露希尔的枪口发着抖，慢慢从他脸上移开，可惜埃尔讯就像缺心眼一样，完全看不出她的异常。他将手里的玩偶举到面前，拉着两条纤细的胳膊，摆出了一个帅气的开枪姿势：
“怎么样，像不像？我做了好几天呢，里面的每一个零件都是我自己雕的，要是再装一个缩小版的中枢，说不定还会动呢。”
埃尔讯哪有这么心灵手巧，他就是一个三分钟热度的货，不把这玩意儿砸了就不错了。
露希尔还能不了解他？
可她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就是无法狠下心来扣动扳机。
谁能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开枪呢？
如果她尚未觉醒，身上依然背负着秘管局的责任，也许中心AI会替她做出选择，可她现在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感情这种东西，就是控制思想的双刃剑。
露希尔最终还是被所谓的“人性”打败了，她向前走了几步，笑着说：“的确很像，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这么酷。”
“那当然了，你就是世界上最帅的。”
比乐老板还帅，比警官先生还帅！
露希尔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打量起这间房屋——外面的波涛声依旧瘆人，可是屋子里却被一盏昏黄的灯渡上了温馨的颜色。
这里只有一张半大的铁床，一只柜子，和柜子上用来制造玩偶的工具，除此之外，黯淡的灯光扫射在受潮发霉的墙头上，鬼影似的，照得埃尔讯手中的玩偶也越发诡异。
“这里是什么地方？”
尽管眼前的人不是本尊，但对方并没有敌意，至少现在还可以正常交流。
假的埃尔讯抬起下巴，疑惑不解地说：“这里是海上啊，你忘了吗，我们是出来旅游的。”
旅游？
嘿，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AI居然也用上“旅游”这个词了。
露希尔觉得就算是幻境也有点太离谱了，制造幻境的人……或者机器，着实有点不太走心。
“我们为什么出来旅游，旅游的目的地是哪？”
埃尔讯真事似的想了想，回答道：“走到哪算哪吧，当初不是说好的吗，既然打败了中心AI，我们也应该像人类那样到处走走。”
像人类那样，到处走走……
露希尔愣在那，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一辈子都没想过离开那座城市，更没想过打败中心AI以后自己要去哪，去做什么。
这种东西就像中心AI写在程序中的禁令一样，从来不会有人提起，更不会有人大着胆子畅想——不过也是，AI哪有畅想的功能，敢想的全都进医院了。
可是不想，不等于那样的未来不存在，露希尔原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觉得这趟下城区之旅不可能顺顺利利地走到结束，中心AI必然会搞些意想不到的幺蛾子，而她的使命就是成为“顶峰”的垫脚石。
谁都知道，反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一旦有了牵挂，代价就会显得无比沉重。
露希尔低下头，唇角牵出一丝苦笑：“是吗，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埃尔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越发疑惑：“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你一直待在这儿吗？”
埃尔讯迷茫地点了点头：“嗯，是啊……”
“那你继续摆弄手上的东西吧，我先出去转转。”
露希尔逃也似的离开房间，徒留背后的埃尔讯伸出手，想叫住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露希尔就像被一只恶鬼追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甲板上。她实在不敢跟埃尔讯说话，外面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也将浓郁的水汽卷进了她的关节中，裹着海腥味的水几乎要将她的齿轮融化，露希尔闭上眼，小声地吐出一句话：
“太傻了，机器人怎么可能接触海水呢。”
海水的成分复杂难言，里面有太多对精密仪器堪称致命的东西，在海里泡过一圈，锈蚀的速度是其他地区的好几倍。
不要命了么，来海上旅游，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仰起头，再一次打量起这艘诡异的轮船。
海上的天就像缀在头顶上一样，连乌云与半掩的月都显得触手可及。船只在狂风的拖拽下剧烈摇晃，露希尔一个不稳，差点被翘起的船头掀海里。
她立马抓住船桅，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身躯，狂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她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睁眼看向前方的航线。
太黑了，什么都没有，海上的视野远不及城市，在这空旷无垠的地方，天地都能压成一线，何况她这么一只小小的蝼蚁。
这艘船到底要将他们带往哪里？
就在这时，头顶飘下来一点凉飕飕的东西，在露希尔抬起的手掌中变成了一朵冰花，她垂下眼，静静注视着这枚大自然的造物——
下雪了。
晶莹的雪混在风暴中，窸窸窣窣地飘到了甲板上。雪花在风灯下狂乱地飞舞，一时间，天与地灌满了寒凉，连齿轮都转得艰难滞涩了起来。
“露希尔，快进来，外面太危险了！”
远处传来了埃尔讯的喊声，可是露希尔没有回头，她依旧握着桅杆，远远地望着黑夜里的灯塔。
“快靠岸了。”
狂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她用脑海中仅有的，关于人类社会的知识，嗫嚅道：“也不知道岸上到底有什么，这么多年了，灯塔居然还能用。”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躯穿破黑暗，一点一点地挪到她身边，大喊道：“快回去吧，海上起风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卷海里连中枢都找不回来！”
露希尔转过头，双眼死死地盯住他，沉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哪吗？”
埃尔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露希尔这么危急的时刻突然玩什么失忆。
“你这问的是什么话，别瞎耽误工夫了，想听故事等会儿我给你讲一晚上！”
埃尔讯一把抓住了露希尔的胳膊——突然，暴虐的海面上掀起一片浪潮，一条巨大的触手穿破黑暗，飞速地扫向甲板上的两人。
露希尔愣在原地，被埃尔讯拦腰一抱，两人立马从甲板上飞出去，直直地撞在了栏杆上。
这一撞非同小可，露希尔险些在强烈的震荡下宕机。她摇摇晃晃地撑着栏杆爬起来，立马低头去看身边的埃尔讯。
埃尔讯与她的惨烈比起来只多不少，这强壮的大个子卡在栏杆上，合金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脆响，想必经此一撞损坏了部分零件，只有等靠岸的时候寻找机械厂……
可是岸边怎么可能会有机械厂！
露希尔中枢还是懵的，她想不通海里为什么会有触手。
生物不是都灭绝了吗，这灭得也不彻底啊！海里还有个大的呢！
露希尔惊魂甫定地回头一瞧，那只触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掀起的木板。原本四面合围的船只漏了个洞，呼呼的海风灌进来，简直有把人吹飞的架势。
“露，咳咳，你没事吧。”
埃尔讯费尽心力才把自己从栏杆上揭下来，艰难地爬到露希尔身边：“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开船。”
这小子居然还会开船！
露希尔已经不想吐槽一个下城区来的小流氓是怎么学会这项专业技能的，但那条触手既然盯准了这两个猎物，必然不会只袭击一次。
“我跟你一起去！”
露希尔追上了埃尔讯的脚步，两个人穿过刚才的房间，一直往里走，钻进了甲板另一边的驾驶舱。
“现在只能全速前进了，希望能在靠岸前甩掉它。”
埃尔讯拨弄了几个阀门，随后两只手握住船舵，大吼一声，船只立马破开风浪，呼啸着朝灯塔驶去。
露希尔站在他身边，冷冷地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海风太大，她又毫无经验，完全找不到触手的影子，对方正龟缩在卷起的海潮中，企图给他们造成出其不意的打击。
外面的世界被风声吞没，而在这小小的驾驶舱中，两个人相对无言，露希尔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她的中枢里只有一件事——和埃尔讯活着回去。
“你害怕吗？”
埃尔讯手掌船舵，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黑暗。
露希尔深深地吸了口气，十分诚恳地答道：“怕啊，怎么不怕。”
别说AI了，就算人类也会对未知的生物充满恐惧，虽然在露希尔看来，这大概率是一只活得太久，已经成精的大章鱼。
埃尔讯轻笑一声，低声道：“如果我们死在这，你会觉得遗憾吗？”
“那我现在就给乐老板发信息，告诉他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
露希尔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都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开玩笑。可是埃尔讯一听到“乐老板”三个字，竟然蹙起了眉，反问道：
“乐老板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你还能联系上他？”
露希尔微微一怔。
离开？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