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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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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河酒吧一共三层,底下两层都供接待客人用,第三层算是员工休息区,走上来便安静了不少。

马德鲁在阳台上找了个位置,招呼温知和坐,又拿了饮料来。先是拿了两瓶红的,又自己觉得不合适,嘀嘀咕咕去换了新的,再回来坐下,也是磨磨蹭蹭的,看看这里,看看哪里,到处摆弄着没必要的东西。

他显然有点不太自在。

温知和算了算,对他来说,眼下的情景大概就像是成年后突然碰上了多年不见的小学美术老师。

她忍着笑,主导了寒暄叙旧的方向,先是问了他近况,继而又说起当年的事。

马德鲁知无不言。即使言语中偶尔出现些许磕绊,也并非是要隐瞒些什么,不过是少年不记事。

他说,当年那个如群星环绕太阳般的海上世界,的确……已经彻底是过去式了。

听说幼时无比向往的太阳船并不怎样光彩。驻扎其上的神秘组织曾有许多宏大且蛮横的计划,船上的每一分辉煌里都积藏着罪孽。然而,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间沉没,更大更深远的罪恶来不及酝酿成型,便彻底被掐灭了。

太阳船沉没之后,没了发号施令的中心,也没了统一的方向,一艘艘星座船很快就各奔东西地散了,有的回到渔村海港做回了渔船,有的则彻底被废弃。它们不过是给太阳船供血的工具。上面的船民们,也大都只是讨生活的普通人,回到陆地上后,有人很快适应新生活,也有人始终无法适应。

但无论如何,他认为回到陆地上总归是好事。因为这里才是世界真正的模样。

然后,他停顿了一段时间。

“其实……我去过太阳船。应该算是偷渡吧。”

他又顿了顿。低下头去盯着脚尖出了一阵神,然后转头去看外面。三楼底下的游客区街道上人来人往,笑声,吆喝声,小商铺檐下挂着的风铃声,人间如此喧嚷。

从前的一切,在眼下这个真正的世界里,变成了遥远的闲谈。

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侧脸上,那么干净,童年时的命运已了无痕迹。他慢吞吞地说,“当时我们在阿甲村……”

“唔……”

温知和用力回想着那个村寨的场景。印象里,是个粗糙的地方。到处是凶神恶煞的壮年男人,没有老幼,没有女人,阴森森的。

她想起马德鲁那时说过,那里很久以前也是个安宁的小渔村,许多座朴素的小房子里,有一幢是他的家。

马德鲁接着说,“我碰上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他告诉我,姐姐很早就去世了。”

说完他歪了歪头,看向更高远更明亮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姐姐在天上。

他说,“我当时不相信,所以想到太阳船上去看看,如果姐姐在那里,就说明他只是在骗我。”

他说,“我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悄悄躲进了贡品箱子里。里面很闷,路上很难熬。好不容易到了太阳船,我透过箱子缝隙,发现他们还会开箱检查。如果被发现就完了。”

他说,“但我运气很好。那天船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甲板上很混乱,他们没开箱就把我抬进去了。对了,路上我还见过你呢。”

这些细节,温知和已经没有印象了。六年前太遥远。

马德鲁接着说,“总之不知道怎么回事,船上越来越乱,我趁机从箱子里出去,到处找姐姐。我没找到她的人,但我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她的照片。黑白的,大概这么大,那个房间里放的都是去世的人的照片。”

事情过去太久,说节哀已经没意义。当初在真相面前错愕无比的孩子,如今已经长高了,年龄恐怕已经比那时候的姐姐大。

温知和说,“太阳船的沉没是一件好事。”

“嗯。不会再有更多的人为它牺牲了。”

“它沉没的那天……”

“事故发生得很快,而且,在那之前船上就已经很混乱了。我只记得我到处跑、到处跑……人越来越少,离海面越来越近。风浪声很响。最后我就掉下去了。”

“海里?”

“嗯,真咸啊。”

“说明马德鲁以后的路会是一片坦途呢。我们有一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猜是谁救了我。”

“马来西亚政府?”

“当时我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马德鲁说,“当然不是。”

“那就是你自己?”

“也不是,”马德鲁耸耸肩,准备揭晓答案,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记得你们当时走得还挺近的。”

“谁啊?”

“老板咯。”

温知和藏住一个笑。果然如此。

马德鲁没注意她神色的变化,接着说了些那时候被人从海里救起来的事,天很黑,水很凉,自己一直在发抖。那人是从海底下游上来的,有力的双手托着他,一直很沉默。也可能说了话,但他没印象了。

正要再往后来的事说,有人来叫马德鲁下去帮忙,酒吧客人这么多,服务生一个也少不了。

于是他起身。“那我先过去了。对了,老师,你要老板的联系方式吗?”

温知和朝他笑笑,摇摇头。他以为她对那时候的人与事已经没了兴趣,好几次欲言又止,也许是想问她对当年那个人还有没有印象,也许是想问她这次为什么来马来西亚,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下去了。

温知和并没立马就走,在阳台边上坐了一会儿,喝光了面前的饮料。又把手机拿了出来。

她对着底下人潮涌动的街道拍了一张照片,刻意在前景里拍到了酒吧的阳台栏杆。然后,戳开某个聊天框,把照片发了过去。

又打了一行字。

——“老板家的酒蛮好喝的呢。”

戳屏幕,发送。时隔好几周的第一条消息。

她把手机揣回兜里,旋即起身,把方才坐的椅子放回原位,便顺着楼梯走下去。

原想着就这么先回酒店去,慢慢地等他回消息,也许在今晚,也许在明天,也许要过更久。才刚走到二楼,正好路过照片墙的时候,兜里的手机便振动起来。

的确是他。她的心轻轻飞起来。

可看清了他回复的内容,又有点失落。

好敷衍。

【LY:嗯】

仅此而已,没别的了。

她又往下走了两级台阶,刻意把步速放得很慢。佯装是在沉思。其实是在等待。

手机仍静悄悄的。石沉大海莫过于此。

温知和心里涌起一股烦躁。

-

温知和这几天的晚饭都是和吉赛尔一起吃的。这个马来西亚姑娘对家乡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每天吃饭的馆子没重复过,各有风味特色。

温知和从未同吉赛尔说过连易的事,也没提起自己独自去过灰河酒吧。吉赛尔只当她是来玩的,不仅带她找地方吃饭,还时常讲起本地街头巷尾的逸闻趣事,东家长,西家短,不乏热闹。

两人每天说很多话。但,很默契地对六年前的“绑架”事件避而不谈。吉赛尔大概是担心温知和心里有阴影,说起来会不愉快,因此致力于带她到处去玩,用新的经历覆盖旧记忆,重新对兰卡威留个好印象。

是在临走前一天的傍晚,温知和同吉赛尔在海滩边散步,海声起伏,周围人来人往,一阵海水涌上来浸湿了脚踝,退去时又簌簌带走沙土,湿凉的触感不断从皮肤上滑过,她一直在笑——忽然觉得口袋里手机在震动。

一个微信电话。屏幕上的姓名显示着,LY。

温知和脸上的笑容顿了顿,没有立马去接,抬起眼看向大海。夕阳时分,海水泛着橙黄色的光,起起伏伏,有一种做旧的不真实感。

隔了三秒,手机依然在震动。这真的是电话。不是那边误触。

聊得兴起的吉赛尔没注意温知和脸上神色的变化,但发觉她停在原地落后了几步,转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笑了笑,晃晃手里的手机,表示要接个电话。

这么一来一回,时间又过了几秒。手机依然在震动。屏幕上依然显示着,来电人,LY。

温知和面朝着大海,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在耳后,按下了接听。

“你好。”她说。

“回国了吗?”那边说。

这是温知和第一次在电话里听见连易说话。不知是因为夕阳与周遭的嘈杂,还是电子通讯设备传递声音时有误差,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现实里柔和了些。

她答得很简短,“没。”

他说,“还在兰卡威?”

“嗯。”

“一个半小时后呢?”

“……也在?”

她的声音带点不确定,因为他问的问题比较怪。

又一阵海水涌上来。脚踝上凉凉的,细腻的白沙从皮肤上簌簌滑下去,人有点在沙地里往下陷。

她小小的惊呼声被他听见。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又说,“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一个半小时以后还在。”

“什么意思?”

他那边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应该是看了表。

然后,他说,“从机场到市区要一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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