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点窗灯也熄灭，黑暗终于如愿裹挟住整个小镇。这里无风声雨声，亦无虫鸣狗吠，仿佛时间静止，生命凋零。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尽管周围一片漆黑，监视对象也早已在两三个小时前拉帘子熄灯安然入睡，岑雪仍强忍着困意坚持守在陈湉珂家门前。红衣舞女的出现，以及陈湉珂带笑看向她们的那一眼，都注定了今夜将是不平凡的一晚。

“小雪儿。”二号手中托着一块油纸包装的桂花糕伸到岑雪面前，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语，“饿不饿？我这有吃的。”

岑雪一个激灵，扭头看向身侧的人，霎时什么困倦饥饿统统消失，只觉这天闷热得很，特别是耳根子，像是被火烧着了般烫得难受。她正要开口说话，一块带着淡淡桂花香的糕点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塞了回去，顿时愣在原地，仰头呆呆望着看不清模样的二号。

“好吃吧。”二号如若无事抬手摸了摸岑雪的头，“我不饿，我刚吃完。另外，这桂花糕是早上从厨房顺的。”

岑雪轻轻“嗯”了声，低下头，像仓鼠一样双手拿着桂花糕，心情复杂地品尝。丝丝桂花清香裹着甜味循舌尖滑入喉咙，安抚胃酸翻涌的肚子，给岑雪带来前所未有的味蕾享受。从前也吃过桂花糕，却不记得有这般美味，岑雪心想，应当是她太饿了，以至于吃什么都觉得分外好吃。

“小雪儿，要不要再来一块？”见岑雪吃完了，二号从大腿处的斜口袋里又摸出一块桂花糕塞进岑雪手中，“最后一块也给你。”

“嘘。”岑雪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细听若有若无的哒哒声。片刻后，二话不说拉起二号的手，凭借记忆往先前躲的地方跑去。因为看不清路，她的速度并不快。

两人跑了一小段距离，二号总算是知道岑雪要做什么。她的视力好得离谱，即便此处无星无月，亦无灯光烛火，也能看清四周景象。她不再由着岑雪拉她跑，而是弯腰横抱起岑雪，以快出残影的速度往墙边跑去。

不过十来秒，两人便已到达藏身处。二号放下岑雪，问道:“你是听见什么了？”

“屋里有脚步声。”岑雪探出头，往前看去，可惜收入眼中的，唯有黑漆漆一片，她呼出一口气，说，“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哦，真有人出来了。”在岑雪说话间，二号也探出头，正巧看见第六户人家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紧接着，有一女子提着油灯从中缓缓走出，正是陈湉珂。大概是怕惊扰到屋内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轻盈舒缓。

陈湉珂四顾张望，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片刻后，她合上门，提灯朝岑雪和二号所在的方向走去。

眼见着那点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近，岑雪心下一凛，随即恢复如常，用胳膊肘怼了下二号，抬手指了指后面。二号心领神会，脚步轻缓往后退，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已退至街道拐角处，一上一下趴在墙边觇视。

陈湉珂似乎并没有发现她们。在她走到老街分岔路口时，毫不犹豫地向左转，背对着岑雪和二号不急不慢向前走。在闹鬼的小镇里，大晚上不睡觉出门溜达，面上表情又十分呆滞，看起来简直像是遭人催眠控制一般。

女鬼大概是要动手杀死陈湉珂了。

岑雪直起身子，对二号说:“我要跟上去看看，你要一起吗？”

“当然要。”二号说着悄悄与岑雪的左手十指相扣，笑吟吟道，“走吧，这样我就不会再走丢了。”

岑雪低眸看了眼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换作从前，她定是会避若蛇蝎般抽回手，顺便给对方一记白眼，而现在，她非但不排斥，竟还莫名感到心安。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不算太坏。

岑雪微拢五指，不多言语，只默默紧随八/九米远处那团火光。

陈湉珂慢悠悠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了下来。她伫立在圆形水池前，抬头仰望池中央翩翩舞动的人偶。

在小镇唯一一盏煤油路灯朦胧灯光的照射下，栩栩如生的人偶翩若惊鸿，美得不似人间应有之物。

“白裙轻起惊鸿舞，疑是画中仙子来。”陈湉珂活了过来，脸上表情不再僵滞，却透着一股冷漠厌世的气息，她摇头叹息，“只可惜，早已一身血污，配不上仙子二字。”

“圣女，呵，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废物。你谁都救不了，就只能看着善人被欺凌至死，恶人在世间猖獗。”陈湉珂冷冷一笑，“这恶鬼横行的繁华盛况，你可还满意？”

她放下手中油灯，抬脚踏入水池，走向人偶。人偶像是感受到世间最厉的鬼朝自己靠近，害怕地颤动起来，但舞姿依旧美丽动人。

忽地一声咔嚓，人偶从头至脚裂开一条缝隙。渐渐的，裂缝越来越大，最终裂成两半，一半倒在池中，溅起大片水花。浓烈的血腥味夹杂腐臭味随之飘散出来，熏得躲在小巷暗处的岑雪和二号纷纷捂住口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反观被那恶臭味正面攻击的陈湉珂，却是面不改色，甚至隐隐有兴奋之感。她突然脱去身上衣物，扒去一身皮囊，露出姣好的面容。灯光之下，水池之中，少女身穿白色纱裙，眉如翠羽，肌若白雪，杨柳细腰，般般入画。

陈湉珂面皮之下，藏着杨星依，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竟真是她。”岑雪盯着那张与照片上相同却又似乎更精致的脸，不可置信道，“难道真如她所说，女鬼是她心中那份怨恨？”

“唉，若是她们知道自己今后会遭这罪，怕是肠子都悔青了。”二号说，“不过也是她们自作自受。”

“就算如此，也不该……”岑雪猛地睁大眼，嗓子里像是卡了鸡蛋般难以再说出话。

只见杨星依踹了脚仍摆动的半边人偶，伸手稳稳接住从中掉落出来的一团酷似人形的肉。那肉肌理分明，形似头颅的地方还有两颗乌黑的珠子。

突然，那团人形肉垂着的四肢剧烈挣扎起来，但仅片刻，又没了动静，就像是回光返照。岑雪这才明白，那不是酷似人形的肉，而是那就是人，没了皮的……人。

那人是谁？陈湉珂吗？她是活生生被剥下皮的吗？小雯、李熙然和张莘芷死前也遭受剥皮之苦吗？一连串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不断冒出，岑雪感觉到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将杨星依千刀万剐，扔进油锅里炸上千百遍。

“要抓住她吗？”二号盯着岑雪的脸问道。

“你有几成把握在自己不受伤的情况下抓住她？”

二号托着下巴思考片刻，像是开玩笑般反问道:“我说十成你信吗？”

岑雪没接话，只暗暗收紧五指，生怕二号跑出去和杨星依打一架。某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可还记得自己昨夜是为什么失眠。比起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的二号，她更喜欢活蹦乱跳偶尔惹她生气的二号。

岑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星依，看着她把裂成两半的人偶拼接成最初完好无损的样子，看着她把没了皮的可怜人拎起，为其穿上陈湉珂面貌的皮囊。

“陈湉珂啊陈湉珂。”杨星依拍拍可怜人的脸颊，噗呲笑出声来，“假惺惺七年，真是辛苦你了。”

陈湉珂费劲地掀开眼皮，平静地看了杨星依一眼，嘴唇微微蠕动好一会儿，才吐出有气无力的几个字:“小依，对不起。”

“真是虚伪啊，都快死了还要装好人。”杨星依着实被陈湉珂恶心到了，朝空中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才堪堪缓解心中的不适。她将陈湉珂扛在肩上，提上油灯，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走。

半个多小时后，杨星依回到陈湉珂家门前。她将油灯放在地上，腾出手轻轻推开门，又拿起油灯，悄声进屋，落下锁。扛着人来到二楼陈湉珂的房间里，从床头柜里找出准备好的细绳，放入桌上水杯中浸湿后，将细绳一端固定在横梁上，一端绑在陈湉珂身上。

忙活完这些，杨星依双手叉腰欣赏眼前作品许久，满意点头。她钻到窗帘后，开窗，爬上窗台，关上窗户，然后就那样水灵灵跳下。

不似红衣舞者摔得狼狈不堪，杨星依稳稳落地，甚至还能摆个帅气的姿势。她拍去方才手撑地沾上的灰尘，心情愉悦地摸黑赶路。她大概是要去镇长家，例行吓唬陈含艺吧。

眼见着杨星依越走越远，二号心中愈发不甘，她问岑雪:“为什么不让我抓住她？”

“我不想大晚上再给你包扎伤口。”岑雪大力叩响木门，在等待屋里人被吵醒开门的间隙，对二号说，“想要通关，抓住她是不能够的，我们需要解决问题的根源。只要陈含艺还活着，我们就不愁没机会。”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二号也跟着岑雪敲起门。老旧的木门被拍得摇曳不止，好似下一秒就会散架罢工。

“让两个杨星依碰碰面。”岑雪说着停下敲门的动作，内心如被掷了石子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息。大半夜敲人门还敲得巨响，属实是不礼貌，虽说事急从权，但第一次做这扰民的事，岑雪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要死啊，大半夜吵人睡觉。”屋里传来女人怒气满满的骂声。

“开门。”二号毫不客气道。

“你谁啊？你凭啥给你开门。”女人回道。

“你不开门，我只好踹门了。”二号威胁道，“你这破门可经不起我一脚。”

“别以为这样能吓到我，赶紧滚。”女人从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颤抖着身子悄悄靠近门口。近来小镇不太平，有丧心病狂的杀人犯接连杀了两个人，她是知道的，这大半夜跑人家门口敲门的，能是什么好人，指定是那恶徒盯上她家了。她想着，之前两起凶案一家都是死一人，要是这恶徒真破门进来要杀一个人，那就把陈湉珂那死丫头推出去。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把陈湉珂叫下来和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