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路旁如曼珠沙华般丛丛矗立的纸风车,仍在不停地旋转。
冰晶缀满的枯枝上,点缀着朵朵骷髅状的褐色花骸。
一股难言的恶臭,潜伏在浓雾之中。
荒灵山,醒了。
它沉默地注视着,不请自来的几位造访者。
面前与身后的石阶,都被笼在雾里,寒意啃噬着指尖,宛若活山嘲讽般的笑意。
鬼火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停留在了作为风车起点的石门之外。虽是喜忧参半,好歹给了云苏苏与元宝些许喘息的机会。
“没鬼,我就不怕了。”元宝端坐在云苏苏的肩膀上,尾巴圈圈缠绕住她的手臂,共用着来自手机的唯一光源。
“有鬼,你也不应该怕。”云苏苏怒其不争地瞥了一眼,正在拍胸顺气的元宝。
“可我就是怕嘛!还有上次天界、冥界联谊,真鬼NPC也太阴间了,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元宝后怕地哆嗦两下,凑得离同伴更近了。
云苏苏没再跟元宝夜里聊鬼,况且她已明显地觉察到身体状况的异常。
不仅四肢愈发麻木,而且不知何时起,她开始觉得眼球奇痒无比。仅是看着身前绵延不绝的路面,就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肮脏不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秽物之上,令人恶心难耐。
渐渐地,身上也开始痒了起来,她伸手隔着衣服抓挠,皮肤瞬间泛起道道竖痕,剧烈的刺痛,伴随着更加肆意猖狂的痒意,在体内孕育出不断膨胀的烦躁。
“这条路会通向哪里呢?也不知道大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问我,我问谁?!”云苏苏声音凶悍,太阳穴旁的青筋跳痛不止。她恨不得倒提起元宝,砸向路旁的矮石,好让牠安静一会儿。
这个念头,令云苏苏吓了一跳,仿佛被一盆冰水将全身浇透。她明白过来,自己在被山影响,身处这里的时间越久,越会靠近理智陷落的边缘:“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这里很不对劲,会影响人类的思维与情感。等找到莫离,咱们就赶紧想办法出去。”
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变化。起初,只有地面隐约地隆起,逐渐过渡到石板如参差的牙齿般林立。面对比腰更高的土堆,前行需要人扯着粗枝借力,手脚并用地攀爬翻越。
凡事皆有源头,怪异亦然。
替它提供动力的正主,仍然没有现身。
夹杂腥甜的浓烈香气,如幽魂般抚弄着云苏苏的脸颊,视野中凝起白膜,好像有双手从身后将眼睛蒙住。无论她多少次紧闭后再重新睁开,看什么依旧是朦胧一片。
云苏苏用袖子掩住口鼻,向肩上摸索:“这香味有毒,熏得我快看不见了。你有没有受影响?”
没等到元宝的回答。忽然云苏苏的肩上一沉,她摸到了一只柔润无骨的手,蓄着短杏仁形状的指甲,无名指戴着素戒。
越是细节生动,越是在印证,它不属于人类。本该是腕骨的地方,连接着似肌肉紧绕的粗糙藤蔓。它像是看穿云苏苏的心事那般,勒紧她想扯开颈上项链的双手。
此时,若想杀她,胜算尚未可知。
但那只手暂时未有此打算,它轻巧地将云苏苏缠成半成品的“木茧”,像辛勤的工蚁,将打包好的“食物”,搬运回来时的方向。
那里本就没有路,而是树藤交叠的内陷洞穴。也许因为“进食”太过频繁,内壁已如管道般光滑,越往深走,那股香气便愈发浓郁。
全程云苏苏的意识始终清醒,肢体却被牢牢地禁锢着,与鬼压床的无能为力之感,如出一辙。
当木茧着陆的刹那,捆绑着她的牢笼相伴解封。虽然身上的力气并没有完全恢复,但眼前已经不再模糊了。
云苏苏摸向choker,那里没有项链,妖力却仍旧无法凝聚。一滴汁水砸落到发心,她伸手抹了一把,甚至来不及分辨,就已经挥发不见了。
腰部被边缘规整的东西硌着,云苏苏从那抽出屏幕已碎的手机。这才刚买没几天,又报废了。她叹了口气,把它稳当地踹回兜里,毕竟里面还存有买手机那天与莫离的合照。
云苏苏撑坐起身,环境比想象中亮上许多。意外地发现,这里除她以外,还有不少“人”,像是骨骼被腐蚀般瘫坐在地。
若不是他们从头到脚都稀疏地长着花草、菌菇,很难相信,它们实际上并不是人。
树人神情木讷地席地而坐,张嘴仰面地围绕在一棵参天巨木的四周。
焦黑巨木的根脉,从地下翻出,它将尖锐的末端刺入台阶的缝隙,吮吸着山脉的生命,托举起一片庞大的浓紫树冠。
紫色的花瓣下,零星垂坠着半透明的卵形果实,当中的光芒明灭,与呼吸同频。每隔一段时间,果实就会渗出一滴乳色的汁液,稳稳地灌入守株待哺的口中。
环坐在地的树人,每喝上树汁一口,身上属于植物的特征,就少了一点。
熟透的果实,囫囵个儿地砸下,已经能够僵硬活动的“新生者”,发疯似的涌向坠果的地点。除了这提供生命的汁液,它们并不关心其他,贪婪地用舌头反复地舔舐着可能残存的汁水。
不想待会成为“人群”的焦点,云苏苏立刻把围巾罩在头上,绕着可能被果实“浇灌”的落点,找寻线索。
在焦木空洞的树干里,有人躺坐在藤蔓之中。
藤蔓插入供养人的四肢,她的脸色苍白且易碎,却像感觉不到疼痛,悲悯而冷漠地望着跪地树人的丑态。
当看清那人的面容后,云苏苏朝她飞奔过去,强行调运妖力,与体内的禁制抗衡,想尽快让被困的莫离摆脱现状:“我马上就救你出去,再坚持一下。”
莫离微微地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也不知道是能量抽多了,还是毒香吸入过量,现在看着反正像脑袋里头,离“坏”不远了。
风自云苏苏的脚下螺旋升腾,破碎的虚壳湮灭,长甲飞长犹如狼的利齿,颈发交集的皮肤,竖起泛着幻光的鳞片。
这是她所厌恶的不人不鬼的样子,如果可以,最真不想被莫离瞧见。
云苏苏一把扯落莫离身上仍在涌动吞咽的支脉,伤口没有出血,皮肉也保持完整。她错开了原本相交的目光,随即下定决心,神情在转瞬变得果敢而决绝。
揪住莫离的前襟,将仍不配合的她,从藤座中拎起,沉声提醒:“记住了,好好活着。我是你的债主,欠我的以后还。”
云苏苏割破手掌,将血强喂入莫离口中。
四目短促相接,她在莫离逐渐阖上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逐渐变白的头发,以及从后迫近的“人山人海”。
捅了马蜂窝,自然离遭殃也就近了。
虎视眈眈的树人,死死地盯着两人,用他们毫无眼白的双眼。水雾状的孢子,持续喷涌,但无法靠近云苏苏形成的防护罩。
屏障保护着沉睡的莫离,升向比遮天花海更高的地方。
彼此沉默的对峙,没有维持多久,盘错的树根被孢子召唤,伸来数只与刚才相同的女手,只不过这次手爪如钩,为的是“掏心掏肺”。
光枪破空,如数斩落。女手落地而生,断节吸附,成倍裂变,随时可能发动更为密集的进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云苏苏手提长枪,巡视着人群,想要探知诡树力量之源所在的位置,却意外发现,有几张脸,她曾在许言书房的那张合照中见过。
只是一瞬,她从人群中捕捉到异能的波动,跃身刺去。重生的一众女手,赶忙层层交叠地蜷缩成一团,将身为靶心的少女护在其后。
落在少女面前的云苏苏,撤了力,把枪尖点在地面。
人类,她不能杀。
如今试出是谁,已经达到目的了。
树人口中发出含糊不明的低吼,把云苏苏与身为源头的少女围在中间。
女孩与莫离年龄相仿,五官锐利,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狠劲儿。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难道你想跟莫离一块儿死在这里?”女孩面对非人的对手,无所畏惧,因为这是她创造出来的空间,是绝对的统治区。在这里,她就是神。
云苏苏曾见过,与她极为相似的面容。除了没戴眼镜,简直与合照中,名叫雒瑾的副所长一模一样。
这个姓很少见,但云苏苏短期内还见过一次——在原身家中的资料里,那个失踪女孩的名字,叫作“雒如莹”,是雒副所长的女儿。
她所具备的异能是,能量转移。
无知者无畏,云苏苏从她身上看到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若不是身处于对立面,或许她们也有可能成为朋友:“太自信了,小姑娘。就凭你,怕是没这个能耐。”
荒灵山,或者说岚山。
它的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与之相应的,少女的力量正在迅速增强,她充斥杀意的眼睛,紧盯着云苏苏,冷冷地开口:“她是杀人凶手,而你就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