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天明,雨未歇。
哗啦泼洒的暴雨卷不走半分暑气,反倒助纣为虐,热浪变得又闷又湿,呼吸间满是泥土和青苔糅杂的草腥味。
一群上了半月课的学生难得回家休息两天,转眼又来学校,心情如死了三天般沉重,背着核弹重的书包生无可恋地往坡上爬。
同为爬坡一员的季飞扬撑着伞,顶一身迷人的花露水香,边将身上的包叉成十字止痒,边站在校门口直瞪前方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坡。
这升天坡得快接近九十度了吧?
他毫不怀疑自己要一个不小心没站稳,估计能像颗球似的欢快滚下来摔成只会阿巴阿巴的智障。
雨幕后站着一个人,像瘦长鬼影。
季飞扬莫名幻视放映机里频闪的失真画面,风雨渐强,他的心跟着香樟树摇曳,慢慢爬至嗓子眼。
走近了,自头顶幽幽飘来声音:“咋淋成这样了,擦擦。”
万川一中教导主任,大名李群。
他就是季飞扬吐槽过的那颗球。
李群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递来一包餐巾纸。
殊不知以仰视角度看他,这个笑有多吓人。
“李主任您好,谢谢。”季飞扬险些犯怵,礼貌鞠躬问好,随后接过纸巾,放过惨遭汗水迫害的袖子。
乖孩子,还鞠躬呢。
一班那群刁猴儿只会跳跃踩浪嗷嗷叫声主任好就跑。
“行李箱放这吧,先去办公室报道。”李群说。
他挥挥手,示意季飞扬跟上,自己背着手上了楼。
教学楼旁有株百年榕树,枝干粗壮绞缠,似老者虬髯,垂爱地撑开葱郁的枝桠,隔除暑热,夏风裹挟着湿意徐徐吹来,落到身上是清凉舒爽的感觉。
正是课间时分,身边路过的学生来来往往,纷纷拿眼瞧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其中有个叼着棒棒糖、像逛街的大爷瞅见他们,转头蹿进男厕,摸出手机。
【沈焱】:裴二,那人来了,巨塔刚领着他去了办公室。
微信那头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沈焱氨气都快吸醉了,才慢悠悠回复。
【此号已注销】:我知道。
【沈焱】:?你咋知道的。
一个不加班群,不爱聊天,下课铃一响立马昏迷的节能人机竟然比他更早知道转校生的动态?!
这让沈焱很挫败。
【沈焱】:话说你哪去了?
对面又失踪了,几分钟后才漫不经心地抛出三个字。
【此号已注销】:问主任。
沈焱没那胆,他被熏得受不了了,谨慎收好手机,特工走位游回教室。
不久前,死桌上一片热到吐泡泡的出水活鱼们突然面焕生机,三两成群,激动地在议论什么。
“三火!”
有个寸头男生冲他招招手,沈焱一屁股占走半边椅子,搂住原座主人:“玩啥呢。”
米弗烦不甚烦,推开挠人的手,说:“猜点数。”
“骰子呢?”沈焱又欠儿吧唧地复搂,如愿以偿挨一顿锤。
“巨塔边上站着呢。”江一帆笑嘻嘻地说。
“他挺惨的。”米弗收回拳头,“转来的时机不对。”
“所以我们的乐子不就来了吗?”江一帆说,“游戏规则,猜新生明天的摸底考排名,谁数字最近,彩头谁的。”
一群男生激动了,点开班群那份看烂了的新生调查文件逐字分析,一时间数字满天飞。
米弗推推眼镜,看向窗外。
教师办公楼和教学楼相连,一班位处廊道尽头,距离办公室不超3米。
说难听点,次次做坏像在老虎头上拉屎,被发现的风险极高。
米弗:“你们注意点,别太过分了,想被巨塔抓起来?”
他回头:“聚众赌博超过千元是犯……”
桌上忽然多出几张碎纸。
只见上面写着——
【作业代写券】
【早餐代买券】
【澡堂坑位代抢券】
……
米弗和一众清澈愚蠢的眼睛对上,沉默了。
同为两脚兽,猴子跟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种事裴二不来,得哭晕在厕所。”沈焱豪爽地写完愿望券,刚想拍照询问对方意愿,就听见外头女生们激动的讨论声。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舍友,混在女生堆里,跟随办公室旅游团回来,叭叭说着话。
“帅的我要昏古七了!你看见没,他冲我笑欸!他还住我对门欸!”
“大花,姐们实名羡慕你,鸟山帅哥你对门就占俩!命咋这么好呢,换我当你美两天。”
“你们谁敢上去瞅瞅报道表,电话号码是什么,家庭住址是什么,通往他心里的道路在哪里……”
“姐你矜持一点!太大声了啊!”
办公室隔音很差,季飞扬紧急撤回放飞自我的嘴角,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班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相很和蔼,他和李群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叶满收好报道表,随口道:“对了,季飞扬同学,你知道明天要考试吧?”
“啊?”
季飞扬一脸“老师你在逗我玩吧”的表情:“明天考试?”
叶满也震惊,看向李群的眼神里写满:“你竟然没说?”
“你的学籍档案前天才转进来,没法提前插班上课。原计划月底有场小考,突然改成五校联考了。”李群摊手,“你正撞上排考场的时候了,没办法缺考哦。”
哦的季飞扬想倒头去世。
“没事。”李群安慰他,“考夏令营补课的内容,你没学过,随便考考就行了。”
是没逝,疯了而已。
季飞扬干巴巴地笑了下。
叶满看到了新同学逐渐飘远的灵魂,试图抓回来:“虽说是联考,本质还是摸底测试,吓人用的,想让他们紧张点。你只要别在考场上睡觉,其他随意哈。”
表演晴天娃娃也可以吗?
季飞扬心态有点崩。
装逼是兴趣最好的老师。为了在头回考试能装把大的,网吧看了半暑假的课,笔记写满厚厚两本。每晚一想到成绩能亮翻全场他就乐的睡不着。
这回是真睡不着了。
李群:“这样,你先回宿舍,修整好下午再来。宿舍有点远,我领你过去。”
*
教学楼处在低洼,去宿舍得一路向上爬。
水珠倾泻,雨幕织成浓雾,远远能看见几栋楼半隐在朦胧之下。
李群帮季飞扬把行李提上石阶,说:“我安排同学接你了,是你舍友。喏,在那儿呢。”
伞柄轻抬。
少年身影扫却茫茫然的水雾,他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如一团火,裹着暑热大张旗鼓地烧进眼底。
季飞扬近视。
三米之外男女不分,十米之外人畜不分,隔着雨雾看谁都像糊层马赛克,因此只能看清轮廓,不知道脸。
那人抵靠在墙,姿态散漫,肤色似能与身后白墙相融。两条腿懒洋洋地交叉,搭在一处,宽松的校裤隐约勾勒出修长笔直的腿部轮廓,脚边随处可见飘零的落叶。
好完美的构图。
季飞扬手有点痒,忽然想拿手机拍下这一幕。
少年听见动静,先是不动声色地把什么东西藏进袖口,随后淡定看来。
季飞扬虽瞎,抓情绪的本事还在,敏锐察觉到他的身形僵了僵。
等等,这个讨人嫌的气质,这个如有实质的眼神……
季飞扬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走近了,那张熟悉的、像是得了十年肠胃炎的脸,赫然写着“白日撞鬼”。
暴雨倾颓,密云遮天。
季飞扬心里山呼海啸,摧枯拉朽,被厉雷击倒的树干砸懵了,呕出一口血。
他背着手,朝天竖一中指。
虔诚求拜发大财您不理不睬,这会儿发孽缘倒是挺勤快。
老天爷你他喵的就是天妒英才!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裴顾北瞥了眼李群:“乖巧听话,礼貌好处——他?”
“不然说你吗。”李群说,“人孩子很乖的,你的臭脾气收收,别欺负他。”
裴顾北没说话,冷淡的表情隐隐有崩裂倾向。
季飞扬也联想自己一路所作所为:
认错人、大乱斗、蹲局子、写检讨、泼可乐、扔烤肠……
他瞬间读懂了裴顾北脸上的信息:“谁欺负谁。”
季飞扬心虚,我怎么跟恶霸似的,专挑一个人霍霍。
李群左右观察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身临墓地的诡异感从何而来:“你俩认识?”
季飞扬:“不认识。”
李群又狐疑地看了裴顾北好几眼。
不认识?那他情绪起伏怎么这么大,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的。
瞧,这会儿又气上了。
“飞扬啊,我还有点事,你跟裴顾北走。”李群没琢磨明白,决定给两人独处的机会,他冲不高兴下了指令,“你来,帮忙搬行李。”
季飞扬礼貌谢绝:“不用了主任,我自己来。”
他敢让杀神搬行李么,不知道上回便利店的刀到底买没买。
“宿舍在6楼。”
“您请。”
季飞扬后退一步,果断退出货拉拉的竞选岗位。
裴顾北不知想起了什么,顶着张要将季飞扬秋后问斩的脸,竟然真的过来,拿走最重的收纳袋和草席,转头走了。
季飞扬赶忙拉杆,拖着行李箱小跑跟上,不忘回头喊:“主任再见。”
“地板滑,别摔了。”李群疯狂暗示,“大后天有早读——好好处啊。”
*
远方传来打铃声,在空荡的宿舍楼里幽幽回转。
两人一前一后,中间的气流温度堪比液氮,竟有冰封万里之势。
最终还是季飞扬憋不住,说:“裴顾北?”
“嗯。”
“咱要走多久呢,宿舍这么远?”
“嗯。”
“哇,一楼有图书馆哎,是不是下了自习还能来这继续学?”
“嗯。”
您好,劳烦转人工。
“嗯嗯嗯嗯——”季飞扬故意拖长音,学他说话。
话题彻底冻结。
他心里琢磨着到底要怎么哄。
先前说不认识,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俩有矛盾,独处时再好好解释。
毕竟两个人能说开的事情,若是让不知情的人插手了,矛盾可能越变越大。
反正是舍友,有的是机会。季飞扬摆烂了,干脆代入游客角色,跟着冰冷冷的导游观览未来的宿舍环境。
一路沉默到宿舍门口,裴顾北放下东西,稍微喘了口气,然后就要走。
“等等。”季飞扬拦住他,“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着急去接人,无意伤害你,我很抱歉。不然这样,我赔你一件,或者帮你洗一周衣服赔罪,如何?”
“我洗衣服很干净的,就算你去泥地里滚一遭,也能洗白净了。”
季王婆热情卖瓜,眼睛亮亮的,仿佛两弯雨后彩虹,发出耀眼的光。
裴顾北敛着眼眸,似是在看他的手臂,又似在看湿漉漉的瓷砖,说:“不必了。”
他持续不断散发着凉气,像根冰棍。
“毕竟不认识,不是吗?”
季飞扬:“。”
完蛋。
真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