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敏已经熟睡,但泰勒仍把眼睛睁得可圆,望着天花板,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在想罗米达·万尼的事情。
她做了帮凶,她曾带着些自豪感,化身一位引路者,将一个女孩大力推向被观赏者的位置。她做这一切熟练、自然,因为她自己早已是一名熟练的、合格的被观赏者。可讽刺的是,她一方面像个刻苦的学生,为了让自己更具有观赏性曾花费多少心力、财力,而另一方面却像个盲人,在这一道路上狂奔万里,却从来没想过看一看这条路通向哪里,又为谁所修。
现在她看到了,在为过去的自己叹息之余,又深觉今日对这个比她年幼两岁的小女孩所为之罪恶。罗米达也是个“盲人”,她还小,或许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切,或许此前只是看着身边的人、听着“女人要美”的声音,在这追求自身的观赏性的道路口徘徊。虽然罗米达未来大概率会被社会文化的潮流推着走进这条岔路,但泰勒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加速这一进程的罪魁祸首——今天的她简直是牵着罗米达的手,将她笔直地领上了这条不归路。
这很糟糕,让女人们把“变美”内化为自我价值的社会很糟糕;泰勒曾花费五个小时为一场舞会做准备,只为了得到一个“美”的评价的行为很糟糕;如今罗米达在泰勒的诱导下,打算靠着“美”去吸引哈利的选择也很糟糕。
泰勒、罗米达,乃至所有女人们想要的东西都没有错,但是她们偏偏从这个极具父权主义色彩的社会文化中习得了一种最曲折、最艰难的道路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以被欣赏作为自己的价值,再以此价值为交换获取所需。
货架上的商品需要用最美丽的包装来吸引顾客的购买,但女人不是只能等在原地、被随意购买的商品,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她们有手有脚,她们有脑子有力量,她们想要什么应该努力去赚取交易的货币,然后作为购买者得到;而非作为被购买者,期待靠着“美”的光环来吸引到心仪的购买者的双向奔赴。
那不是双向奔赴,那只是一次她们没有能力拒绝的交易。
她们真正应该追寻的价值,在这个世界上来说,应为:钱、权、健康、强壮、智慧、人脉、知识等等。这些事物能够带来实际的、有利于生存的好处,且不会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为真货币;而身材、容貌等事物,是否拥有价值,又价值多少并不由这些美丽的持有者说了算,它们由观赏者、评判者说了算,为假货币。
父权社会创造了两套商业体系,一套给男人,教他们争夺、享用真货币;另一套给女人们,教她们创造假货币,然后以此竞相购买男人手中真货币的体验券。
真是极罪恶的社会。
泰勒越是思考,便越清醒,越愤怒。一个声音反复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响起——她得做些什么,她必须做些什么。她将赫敏拉来了她的战线,这里却不该只有赫敏一人;她要阻止罗米达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阻止罗米达只是一个开始,在她之后还应有千千万万人;她要闯入那套为男人们准备的商业体系,但赚取真货币的女人不应只有她一人,又或是寥寥数人,如果有神秘力量为这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列一份名单,那她的名字,应该和无数个女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
睡前进行太过激烈的思想活动的后果是一夜未眠,一夜未眠的后果是第二日的精神萎靡。好在这是个周天,泰勒可以心安理得地从早饭后睡到晚饭前,然后在处理完这周的报社工作后抓着赫敏去有求必应室密谋。
“关于罗米达的事情,我想好要怎么弥补了!”
“说来听听?先说一句,如果你打算靠劝说让她放弃喜欢哈利的话,我觉得你大概率成功不了。”
泰勒摇头,“没那么简单,又或者说,没那么复杂。记得我和你分析过的吗?我觉得她并不是真心喜欢哈利这个人,她只是想要哈利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一些东西,一些她认为凭借自己无法取得的东西。所以让她转变心意的方法也很简单,我们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她自己有了,就不会想通过‘爱情’从别人那里得到了。”
“你是说,让她变得像哈利那样受欢迎?”
“差不多,但又不是受欢迎这么简单。哈利有的东西很多,我们得先弄清楚她最想要的是其中的什么。你看,按照她之前和我对峙时举的例子,她认为哈利和德拉科都是很好的恋爱人选。而这两人其实有许多共同之处。”
赫敏抱着臂靠在墙上,闻言轻笑一声,“哈利大概从没想过会有人说他和马尔福有许多相似之处。”
泰勒没什么笑意,她点头,认真地解释:“可他们的确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首先,两人都有足够的可支配财产。德拉科靠的是来自父母的大额零花钱,哈利则有一金库完全属于自己的金加隆。所以两人在花钱一事上态度相近,都表现出了十足的慷慨。
“我猜这一点罗米达是向往的,她说自己不缺钱花,但是她的穿着和文具中等也没见什么高端的、奢侈的东西,而去古灵阁兑换英镑时也没见她掏出什么贵宾钥匙。从这几点来看,至少她手中的可支配加隆的数量是不及这两个男生的。所以有一定概率,她对这两人的‘合格的恋爱人选’的评价是考虑到了他们手中财富的因素的。”
赫敏点头,“我敢打赌霍格沃茨大部分人都没他俩有钱。我赞同这一点,但是你要怎么做呢?恕我直言,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及他们富有,又要如何帮助罗米达弥补她和他们在金钱上的差距?”
泰勒露出个得意的笑容,“但在金钱这一方面,哈利和德拉科都有一致命的缺点:他们目前都没有自己赚钱的能力,他们消费的每一枚铜纳特,都来自他们父母。手中掌握的是自己挣来的钱,和是别人给予的钱,心中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我也曾因为我和德拉科之间巨大的财力不等而感到难受,但自从我的‘鱼记’发售以来,虽然我手上的闲钱仍然不多,但在我心里,他的那些来自父母的,无法自行增长的‘死’财产已经不足为惧了。
“所以这件事不在于罗米达有多少钱,而在于她有多少的财富自信,在于她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她凭个人能力创造的价值,足以让她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
“而这一点也好办极了,财富自信从零到一的过程极其简单,只要让她感受一次自己赚钱自己花。霍格沃茨的学生没什么金钱上的生存压力,她们手中的钱大多用来娱乐。罗米达说她的零花钱是花多少要多少,但这总有一个上限。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为她创造一个超过她父母容许的消费上限的消费欲望,在她为金钱发愁之际给她提供工作,不是像现在这样机械的打零工,而是一个正式的,需要她花费心思、精力,发挥个人潜能才能赚到钱的工作。让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价值,再让她享受自己创造的价值。
“这样一来,我们就把她的情感依赖路径改了目的地,从‘一个好的、富有的恋人带给我幸福’,转到‘我自己带给我幸福’。就像孩子长大后总要挣脱父母的束缚一样,没有一个人是天生热衷受制于人的。体验过自己挣钱自己花,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的罗米达,自然不会再渴望由爱人那飘忽不定的感情来为自己埋单。”
赫敏听得非常投入,泰勒说完,她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满眼跃跃欲试,“我也没有体验过自己赚钱。”
泰勒失笑,“那格兰芬多的代理销售换你来当?反正现在的代理也只是在考察期。”
赫敏冷静摇头,“我没时间,而且我也不适合做商人。我只是觉得,你刚刚提出的观点很有趣,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身。”她说着再次摇摇头,“先不提我。说回罗米达的事,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是‘为她创造一个超过零花钱上限的消费欲望’?你打算怎么做?你怎么知道她的零花钱上限是多少?又要如何确保她缺钱后的第一反应是去自己赚,而不是选择其他什么不妙的途径?毕竟她可是有过跑去赫奇帕奇卫生间熬迷情剂的前科。”
“放心,”泰勒拖长了尾音,“到那时我会把最诱人的选项——跟着我挣钱,送到她面前,她是在某些方面欠缺思考了些,但又不是个蠢人,相信我,她会做出安全又合适的选择的。”
说到这里泰勒顿了顿,又对赫敏打趣,“你好像我的道德监察官,如此精准的抓出了我这伟大计划中唯一的那么一点点邪恶的部分。”
赫敏并不赞同这个说法,“你这不是只有一点点邪恶的伟大计划,试图操控别人的行为是彻头彻尾地邪恶而狂妄的。”
“而你看起来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赫敏笑了,“因为我也好奇这是否能改变她对哈利的想法。毕竟小说电影中总在表达,感情的问题只能由感情解决。一段错误的爱,似乎只能因它带来的强烈的痛苦、自厌又或是挫败而终结;要不就是把同样的爱转移到另一个“不错误”的人身上,于是错误的爱就变成了正确的。可从来没有人跳出‘爱’去探讨,这样的被定义为‘错误’的感情究竟为何而生?而迷恋它的人,究竟是爱这‘错误的人’爱得太过刻骨铭心?是对这痛苦怀有隐秘的渴望和痴迷?还是她需要用它来填补自我?
“如果是后者,那么自我又是为何缺失?而疯狂地去爱又是唯一能够修复它的方式吗?感情当然是美好的,但我并不认为它能够解决现实问题,于是世上也就不存在因为爱,所以肯定幸福的逻辑推理。而我以往的思考总是就此停滞不前,因为我想不出一个‘爱’ 的替代品,不,这么说不合适,应该是:真正能够实现‘爱本身并不具有但却被艺术作品所赋予的作用’的事物。
“我总是在猜人如果不能靠着爱活,那么定要靠着别的什么活。但你要说那是权力财富?文学作品中却有那么多孤独痛苦的贵妇人形象;是文学与艺术?可这类群体的自杀率又总是居高不下;是至高无上的知识?我在悲伤痛苦时尝试过催眠、劝说自己,那些都不重要,唯有知识是我应该掌握的,唯有知识是安全的,不会背叛我的。它的确安全,的确忠诚,可它只能让我短暂地转移注意力,却无法让我真正忘记痛苦,也无法解决困扰我的事情。所以到头来问题仍然在那里,如果真正起作用的不是爱,那么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人们的心?当人们对爱产生了执念的时候,她们真正需要的、追求的到底又是什么?”
泰勒越听神情便越是舒展,她为自己拥有一个可以同频共振的密友而感到由衷的喜悦。赫敏话音刚落,她便立刻回答,“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是自我。或者进一步说,是对自我的感知与掌控。
“你举的后两个例子我没什么意见,但是第一个关于权力财富和贵妇人的例子我要反驳你。她们并不一定是独立拥有权力和财富的,她们所‘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大多自婚姻而来,这也就意味着她们享受的依赖于她们的丈夫。这也就和指望找一个有钱的恋人,从而获得财富上的享受没有区别。这样的关系,不管是否有‘真爱’的存在,本质上都是一方依托于另一方,一方受制于另一方。处于这样的关系中,被制约的那方对自我的掌控必然有部分要让渡给另一方,而这,便是自我缺失的起始。
“就算一段关系中,一方不像小说话剧中的贵族那般有钱有权,只要他所拥有的是另一方想要却自己不足的,那么制约和依赖关系就会成立。而在我看来,处于这种关系中的人们,至少被制约那方,是不会真正幸福的。因为她们消费的那些,在她们看来是通过进入关系,以感情换取的,但其实是她们以关系为途径,以自我为抵押借贷的。就像美国三十年代的大萧条一样,人们越是借贷消费,便越倾向于贷款而非自己赚。而大萧条之所以称作大萧条而非天堂乐园,就是因为这种超前消费是有代价的。以抵押自我来贷款享受的,必将失去越来越多的自我,然后在泡沫破裂那天因为那些消失的自我而痛苦不已。
“于是我的观点和‘爱能修复一切’截然相反。你之前问,‘自我是如何缺失的?’,在我看来,它恰恰是在关系中缺失的。任何试图通过短暂地让渡自我以从关系中换取好处的行为都是一场豪赌,而大部分人都是输家。人们在关系中失去自我,意识到这部分缺失后,再迫切地试图从另一段不那么‘错误’的关系中通过抵押剩下的自我的方式来借贷,以借贷消费来弥补之前缺失的那部分……最糟糕的恶性循环也不过如此。
“回到罗米达的例子,她渴望哈利的爱,在我看来,便是渴望通过他的爱来借贷消费她想要却不认为自己能够得到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找出她想消费的东西,然后逼迫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再次重申我的观点,没有人是热衷于受制于人的。只要让她看见自己的能力,看见一个不必受制于人的,不那么艰难的可能性,她自然会知道该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