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以为“璃生”是因狐族擅长幻术之法,如琉璃瑰丽多姿,殊不知幻术千变万化,也不如自然造化所成的“幻”。
雪雾、镜湖、大海,是见幻影,还是蜃楼呢?
而璃生之中,也如人世间一般四季轮转,只是每年有半年大雪封山。而宜人的气候完全依赖于无数温暖的地泉,将雪化作了人间春色。
此地便是中域东北狐族所居之地。
“就知道,如果在斓华殿找不到左相,那左相就肯定在这里。”
“咳……咳……”轻咳的声音渐近,嵌在冰壁上的门被打开,露出一个削瘦却颀长的灰色身影,头上的一对儿灰耳朵抖了抖,“赫将军,说话声轻一些,当心把雪震下来。”
门口一色赭红色的高大人影一怔,耳朵一撇,不以为然地跟了进去。
“好端端的王城不住,跑到这冷飕飕的寒壁来,挖个破洞,堵个不挡风的破门,还取个名字叫浮枝馆,左相真是有闲情逸致啊。”那赫将军自己去寻了一个粗瓷杯子,发现这洞里虽然不冷,可是连口热水都没有,不由抱怨。
“赫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啰嗦。”那灰衣的左相道,“不好意思,浮枝馆是不能见火的。”
“唉……”赫将军捧着冰化的冷水运功捂了一会儿,终于有口热的喝了。“你把你这里搞得跟贫民窟似的,灰狐族有那么穷么?”
“比不了你们赤狐。”灰衣左相道,“赫将军来有什么事?”
“王醒了。”
“……醒了……”灰衣左相皱眉,“这次苏醒的间隔似乎更长了。”
“是啊。”赫将军吐出一口白雾,“王一醒来就找右相,可是右相早就离开璃生境,大雪封山怎么可能出去找。所以啊,虽然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要到这里来练你的寒气,但只能来找你。”
“陛下说了什么?”
赫将军凑过来,低声道:“璃生境虽然大雪封山,但有别的办法进来,这件事只有王和丞相才知道,她已经派人出去找右相了,你身为左相,就打算这么看着?”
“王还是没有放弃那个想法啊。”
“可不是。”
“你们又在担心。”
“肯定的啊。”
左相抬起头,细长的眼睛一挑,“你觉得单凭王和右相,能改变得了现在狐族的局势么?”
“现在的局势不是你促成的么?”赫将军道,“王可是九尾狐,她为王这么多年,虽然屡次昏迷不醒,苏醒也越来越慢,但你是架空了王权的,她能乐意吗?若是一个不高兴想灭了谁,那能逃得掉?”
“但她没有一个不高兴就灭了狐族不是么?”左相眯起眼睛低下头,恢复了无精打采的样子。
“施梧筝!六族同院协政是你促成的,现在王醒了你不去给个交代谁去给王交代?”
“……可我现在无法离开浮枝馆,这个惯例,王也是知道的。”左相淡淡地道,又咳了几声,“如果王有能力说灭了谁就能付诸行动,她也就不会想见右相了。”
“你不怕她联系到右相里应外合?”
赫将军的话未能让这位狐族左相施梧筝做出任何面无表情以外的反应,“狐王无法里应,右相不可能外合。”
“……你确定?”赤狐的将军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破烂的木头桌子嘎吱作响地传达自己快要散架的愤怒。“那可是王!玉世论从小就被教导要辅佐的王!你忘了你是为了什么和他决裂的?”
“嗤……”施梧筝好像是要笑,却只是似笑非笑地发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节,“我与他从还藏不好尾巴的时候就认识了,”施梧筝抬起细长的眼睛,在灰色的刘海间透出几分奇异的光,“他若当真要背叛狐族,岂会等到现在?”又垂下眼帘,四平八稳地接道:“再说他现在也顾不上。”
赫将军给他气得够呛,“你觉得这些话能让协政院的各家信服,你就自己去说好了。”
“赫将军可还记得,花月琴?”施梧筝无视赫将军的恼火,慢悠悠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是那个,嫁了人类的长蔽族的小姑娘?”赫将军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为什么,却还是想了想,“她不是死了么?那丫头运气不太好,正好赶上王清理的那段时间,好像那件事情还闹得挺大。”
“行刑人是谁?”
赫将军不明所以,讷讷道:“不是玉世论么?”而后恍然,拍了一下桌子,“难不成你把这事儿捅出去了?”
“呵。”施梧筝完全没有笑的意思,淡淡道,“她的丈夫是一名人族的绝世剑客。”
半晌才反应过来的赫将军窜了起来,“你这是想要玉世论的命?”
“什么时候,我不想要他的命了?”施梧筝继续面无表情地道,“不放心我的话,可以自己派人去朝谷守着。”
“他就算辞官了也是王亲封的右相,你……你就不怕王怪罪么?”
施梧筝不言不语。
赫将军没有再跟这人说话的意愿,决定在被气死之前准备离开,临到门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这个脾气太讨嫌了,日后一旦有什么变故,可怎么办?”
施梧筝不会笑,而是拱手向赫将军郑重地地作了一个揖。赫将军知道他受了好意,只好离去了。
而此时的朝谷之中,却是冰火相煎的地狱景象。
阅天机站在地狱与仙境的夹缝中间,头顶是电光交错的黑暗罅隙。这不是一个狐族的退隐丞相,白狐的退位族长会制造出来的东西。枯荣两极,中有混沌,玉世论并没有打算向阅天机遮掩自己的某些秘密,想来不外乎有恃无恐,以及,遮掩也没什么意义。
目不斜视地在岔路口向地狱的一边走去,沿途火舌蒸腾,灼热不堪,无数白骨成爪扑向行走的白衣人。甚至有可怖的怪物发出凄厉的叫声,朝着阅天机慢慢爬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瞬间不可视物的黑暗落下,忽而脚下是许多熟悉的人的脸,化作冤魂叫嚣,甚至还有如今依然在世的人,寰尘布武的众将,直到不断张开巨口的怪物化作了一个赤色的人影,带着无边的黑色煞气,站在阅天机的面前。阅天机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毫无动摇,拂尘轻轻一抖,抽散了眼前的人影。
幻影褪去,是一座冬日的小院,松柏上积着一团一团的白雪,簌簌地细细落在结冰的池塘上,几朵冰雕的莲花立在冰面上,石桌旁,另一个白衣人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回过头来。
淡银灰色的长发,不见狐族的双耳,却戴着一顶白羽冠,微微上挑的眼角是狐族普遍的特征,不经意间抬高的下巴显得十分之傲气。羽扇背在身后,深色的双眸凝视着来访的不速之客。
“不愧是阅天机。”眸子里的冷光闪烁,“尸山血海,哪怕是熟人亲友,也阻不得你的脚步,乱不了你的心神。”
“不过幻影,何必自扰。”
“此间幻境,只是你心影的折射,想来前世今生,阅先生皆是不平凡之人,只是幻阵有限,却是照见不得。”
“见往世来生,也不必于此刻忧烦。”阅天机道,“狐族前相的待客之道,阅天机领教了。”
“哈。”玉世论冷笑一声,“阅先生此来,是以什么身份与玉某相谈呢?”
阅天机款款走过,掀开兜帽,拂尘轻轻一挥搭在肩上,语气不见喜怒,甚至还有几分轻巧淡然,“那要看玉先生以何身份与阅某相谈了。”
玉世论牵了牵嘴角,二人相对落座,阅天机道:“玉先生可有手谈之趣?”
“以中域山河为盘?”
“落子者不止你我。”
“复谈此局,亦无不可。”
“玉先生欲从何处谈起呢?”
“阅先生是何时知晓玉某的?”
阅天机微微一笑,“确定身份,是在六云琴之战。”
“那便就六云琴谈起吧。”玉世论道,“神物自晦,可惜六云琴陨灭,玉某无缘相见。”
“六云琴陨灭……”阅天机顿了顿,微笑起来,“何以见得?”
玉世论略带疑问地看了阅天机一眼。
“魂皇与在下,纪盟主与莫姑娘,皆是有赖六云琴灵相助,方得脱逃。”
玉世论顿了顿,“六云琴灵?”
阅天机手指轻轻地捻着拂尘上缀着的珠子,“若非立场有别,阅某是会直言相告的。”
玉世论沉默良久,“未曾眼见。”
“玉先生信不过在下,也该信得过纪盟主。”阅天机道,“如斯战场,玉先生未能亲临,有些出乎阅某预料。”
见玉世论的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阅天机笑了笑,接着道:“或许阅某确实不如先生,能够决胜千里之外。”
“阅先生自谦了。”玉世论端起茶抿了一口,将表情恢复到正常。
“不过先生未曾到场,也未必不是一桩幸事。”阅天机轻叹,“天悬索龙,金甲巨斧,山河崩毁,日月变色。亲见此情此景,阅某也不过区区一人,惊恐伤痛,也是做不得伪的。”阅天机目光悠远,仿佛重见其情其景,“本以为与玉先生一决高下,胜负分晓,自可步步为营。而今事态皆超出你我预料,阅某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呢?”
“超出预料?”玉世论冷笑,“这话玉某可不能认同,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阅天机控制不了,做不到的呢?”
“草庐择主,统沉域半壁;交好海国,出兵西绝岭;魔瞳开界,雄兵侵中域。即便是三年离索,万林重出非你本意,但不也是游刃有余?”
“彼时彼刻焉能知之后之事?寰尘布武入中域本就不为侵略,但事实已成,阅某自然不会开脱责任。更何况,若非时至今日,阅某也不会知道三年离索乃是一步错棋。”玉世论被阅天机坦然言错的话语惊了一下,听他继续道,“但是先生试探魂皇,为圣教出谋划策,究竟是为了中域,还是为了狐族?”
“狐族自然在先,中域亦是当顾。”玉世论道,“正如阅先生所言,不论寰尘布武目的何如,入侵是既定事实。”
“那么阅某便要讨教一番,寰尘布武初至中域,除了立稳脚跟的数次战役之外,可有对中域百姓造成损伤?”
“不曾。”
“狐族退百里,彼此相安无事,寰尘布武可有毁约?”
“不曾。”
“寰尘布武北域治下,百姓可曾如南岸深陷动乱?”
“……不曾。”
“那么,中域分裂动乱,可是因为寰尘布武的到来?”
“不是,但是你们的到来,却使之更加恶化。”玉世论眯眼,“中域王朝彻底衰落,群雄逐鹿乃是大势所趋,但这是中域之事,岂容外界人做主?”
阅天机闻言哈哈一笑,道:“依玉先生之言,即便中域生灵涂炭,也不该让我沉域之人护佑一方么?”继而幽幽地刺道,“还是玉先生认为,有右相坐镇的狐族,可以在白露日时的赫赫之威下一保中域平安呢?”
玉世论勃然大怒,“阅天机,域界既然互不连通,你破开界门,便是毁弃旧约。若无你破门之举,怎会有之后诸事,有因方有果,焉知中域此难,不是因你而起。你如此发问,是作何想法,简直大言炎炎,道貌岸然!”
“旧约……”阅天机顿时抓住一点,“看来玉先生对四域之事并非一无所知。”
玉世论一怔。
“四域本是连通,神魔之战后,天尊与圣灵立约分隔四域。沉域残存的典籍之中,对此举称之为‘封界’;中域如今可查知的,已成传说不可考;称为‘旧约’的,除了圣教,难不成,还有狐族的典籍么?”
玉世论何等样人,立时明白阅天机前面故意激化言辞设下的圈套。狐族向来不涉人事,这乃是他们得以在封界之后,世代留存中域的契约。玉世论与圣教合作之举的时间点在阅天机开域之前,这便是悖约。但其恶果究竟是什么,是否与这次灾难有关?这是其一。他本人知道圣教的来历,因此便能察觉,阅天机对‘旧约’二字的敏锐,显露了他对圣教的了解。并且,他吃不准狐族内部向阅天机到底透露了多少东西。以阅天机对圣教敌对的态度,为了自保,狐族现任的丞相绝对会直接将他丢给对手,以换取确保狐族的立场,这是其二。
其三……玉世论蹙了蹙眉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场会谈的结果,会非常出乎意料。但眼下他方才所谓“中域之事外界岂能插手”的说辞,倒像是扇了自己一耳光。这让他感到分外不快。
“不过典籍之说,年代久远,于此时之人未免显得有些牵强。”阅天机试探得了结果,开口为他解围,“阅某四处寻找印证,耗时耗力,信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