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日历,便是小寒了,星象司所卜,小寒正式到来是在巳时三刻,然而鹓龙岭上的雪已经整整连绵了三天。厚重的棉帘遮住自窗格间逃逸进来的寒气,如豆的灯下,一支安神香已经燃尽。
“先生,已经丑时了,还不歇息一下么?”暮云知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这一次的药按先生的意思增减了几味,魂皇醒来就可以服用了。”
阅天机点点头,“辛苦你了,你也快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
知书看着阅天机的神色,“……这么凶险……么?”
修长的手指搭在红衣君主的手腕上,片刻,阅天机才道,“不好说。”而后取下葬魂皇额上已经温热的手帕,换过一块冰好的。“有些发汗,应该快退烧了。”
见阅天机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知书只好叹了一口气,“您给予陛下的,和那位的意思应该是完全相悖,所以才会有一直以来陛下和那位的激烈抗衡。现如今是真的……?”
阅天机微微皱着眉头,“我等本就是凡人,如何与他们对抗呢?但是生为神祇,也不该如此轻忽已然诞生的生命。”
暮云知书看着阅天机轻轻将葬魂皇的手放进被子里,一时心里堵得慌。想起阅天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魂皇是一个自孕育之初就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
但是他依然降生,还长成了一位君主,即使某些方面幼稚地像个三岁的孩子,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然而三古奇皇只是为了终有一日归来复仇时有一寄身的宿体才创造了他,并试图剥夺他的生命。
“你快去休息吧。”阅天机再次说道。“之后的事还有很多。”
知书闻言只得先去休息了。
又一柱安神香燃去三分的时候,红发的青年悄然睁开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守在身边的白衣谋师,红色的瞳仁亮晶晶地,“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阅天机递过药碗,“先喝了。”
葬魂皇支撑起来,就着阅天机端碗的手一口气把药喝尽,眼角微微一弯,竟然有了几分撒娇的意思。阅天机伸手揉了两把那头耀眼的红发,“陛下这是怎么了,做了个梦,年纪倒是减了十岁?”
“我见到他了。”葬魂皇弯腰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又抬起来,“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我该怎么称呼他呢……父神?”
见阅天机没接话,葬魂皇继续说了下去,“父神要我归还躯体,他说创造我就是为了终有一日向空域的主神复仇。千年前双神大战,空域的主神毁了沉域龙脉,带着他最得力的孩子分裂了四域。而他最信任的……另一位神祇,辜负了他的信任,背叛了他。让他千年来被封在沉逆之渊中,甚至以四圣器为锁,断绝了他借体降世的所有机会。”高烧过后的疲惫逐渐袭来,“他告诉我,那位神祇,就是谋师的师父。他说我本就不该降生,如果我没有降生,就不会有和他争夺的烦恼了,而你是在承袭师志,继续阻止他降世,才会这样培养我,让我成为一个‘人’。”
“胡说八道。”阅天机给予了一句评价。“魂皇的降世是因缘相合的必然结果,若不是双神常年纷争,各自心境动摇,何必另创双星?既然创造双星,赋予其生命灵识,那就是在其孕育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拥有各自独立的人格和命运,为何就不能作为人活下去?至于家师……”阅天机冷哼一声,“他以为沉域是怎么保住的?沉域龙脉若当真毁尽,如今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葬魂皇靠在垫子上,凝视着阅天机,“但是奇皇铁了心要夺舍我,即使谋师也是阻止不了的吧?”
阅天机没吭声,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了。
“……可我不想啊……”葬魂皇闭上眼睛,“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沉域虽然有了起色,可还是荒凉,犴邪城为了几片绿洲就能和我们打起来;炎宕血海依然时不时喷发,吞噬周围的水源;海里的鲮冰族到现在都不敢让海之心恢复全力;更何况即使打探道了冥灵帝的下落,却没找到他的人,只是带回来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月蕊净儿……”
听着葬魂皇兀自絮絮叨叨地说着操心的事情,阅天机喉头一涩,心中无比酸楚。魂皇对他交付了所有的信任,也交付了所有的感情,该给的不该给的,一股脑地都塞进了他手里。一边仿佛孩童把最珍爱的糖果送给最好的朋友,又像是幼儿看到了最喜欢的东西就死死抓住不放,一边又像个合格的君王一样操心着一个界域的眼前未来——看着长成了大人,可心里单纯地还像是个孩童,却又在为人君之事上被生生拉扯成了应该的样子。
等阅天机从思绪里走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葬魂皇轻轻握着他的指尖,虽然虚弱却仍笑嘻嘻地道:“奇皇那个老头子非说谋师只是利用我不让他的复生,可谋师分明是真的疼我,所以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阅天机忽然想把葬魂皇的手甩出去,红发青年似乎意识到阅天机有点恼火,忙握紧了,本来就有些哑的嗓子越发软了几分,“但是奇皇是神祇,法力强横,他对谋师的师父恨怕是要延续到谋师身上……”
“魂皇。”
“嗯?”
“您还记得,您向臣提过,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么?”
“……一直记得。”
“魂皇可想好了?”
葬魂皇一时不明白阅天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谋师说过自己的姓本是‘沈’但如今已经不能再叫回本名了。”
阅天机轻笑了一声,“所以魂皇是想用这个姓么?”
“有什么不好么?”
“倒也没有……”
葬魂皇来了些精神,“有了姓,自然也该有名,谋师可有什么想法?”
“魂皇是天魁星降世,就取‘魁星’吧。”
“……沈……魁星……么……”葬魂皇缓缓嚼着这两个字。
“不算多好听,只算是应景罢。”
“沈魁星,挺好!”
那时葬魂皇未曾注意到阅天机在自己接受了名字后一瞬间复杂的眼神,他察觉不到在那一刻,自己的命星微微的震动,而阅天机却感应到了诸天星辰在那一刻的回应。
每颗星辰都有自己的轨迹,但是没有人知道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
或许在数年后,回想起这一幕,阅天机会为此忍不住热泪盈眶,然而此时的他,对自己和魂皇的未来都充满了不确定,他能做的就是一赌,赌的大概就是彼此的牵念,能不能在命运变化向未知的时候,留住对方远去的脚步吧。
葬魂皇在药力的作用下再度沉沉睡去,阅天机也离开葬魂皇的寝殿准备休息。连天的雪仿佛是停了,但是重重的云影并未散去。
“哼,小子,今天来的倒是积极,怎么,要着你要的答案了?”
意识深处,黑色的暗影逐渐明晰,令人心惊的戾气和煞气翻滚着,却又仿佛柔顺而驯服。
“还以为你会和阅天机那个叛徒之徒和盘托出,哼,倒还不算傻。”
葬魂皇懒得和他搭话,“之前你说我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你赐予的称号,所以你夺舍起来十分方便。但是现在我有名字了。”
暗影中昔年的神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一双泛红光的眼睛一眨,又一眨。
“那又如何?本尊可以直接要了你的性命。”
“那你就再也无法降世了。”葬魂皇道,“‘姓循生身,名意生魂。’这个言术出自古老的灵族。谋师以此言术定我神魂,你磨灭不了我的魂魄,也不可能毁灭天魁星,所以你只能和我来好好谈一谈条件了。”
“竖子猖狂!”
“你可以借我之躯,向空域复仇,但是,你不能伤害阅天机一分一毫!”葬魂皇笑了笑,“他若有半分不妥,我就循此言术,就算是玉石俱焚,也要杀了你!”
“哼,就算是阅天机本就有意尽快本尊降世,陷你与险地,你也要如此?愚蠢之极!”
“我信他。”葬魂皇道,“空域的圣灵要在圣教中谋求降世,想必他已经做足了准备。但是若要对付圣灵,我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必须让你也降世,这是最好的做法。即便谋师不说,我也会帮他这样去做。”
“哈!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天魁星,不要以为你沾了那个人的余荫就可以对本尊毫无敬畏,还胆敢拿本尊做棋子?!你和阅天机都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葬魂皇闻言,冷笑了一声,“反正被锁着的人又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谁比谁更急。”
听着这甚是“阅天机”的口气,三古奇皇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汹涌的煞气和戾气一股脑就将葬魂皇推出了意识深处。
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而下,葬魂皇望着头顶的纱帐,却是笑了出来。慢慢起身,掀开纱帐,觉得四闭的门窗十分闷气,轰地一声打开了大门,把一旁的侍卫吓了一大跳。然而他不曾在意,直接走进了一片雪色之中,炽烈的红色闪耀着,感觉甚是快意。
“我有名字了。”他想,“我和那个可怜的神曲星不一样,我有真心之人赋予我名字,哪怕承此姓名之后,可能命不久矣。”心里一直起来缠缚的丝网瞬间裂开,“我想要长长久久,不论是君臣还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哪怕你舍弃了我也紧紧不放。可如今我竟然能舍了,这便是当初草庐之中你对我回答的考验吗?”
葬魂皇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很是畅快,“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在沉域遇到了什么。让你总是瞒着我……”
如今,便没什么顾忌了。葬魂皇想,阅天机,我不等你了。
我想要的,我自己来拿。
北国早已大雪纷飞,而淮阳地却才迎来第一场落雪。
飘飞的雪花落地就变成了一层泥泞,但却浇不灭擂台的朝天热火。
“呦呵,又上去一个!这是第几个了?”
“三十七了吧……”
“哎哟,哎哟哎哟……还不如刚才那个呢!才二十八个回合!”
“看看看,又一个上去了!”
……
擂台下,人群熙熙攘攘挤在一起,都在谈论那个已经连守三十八轮的青年。他身形高挑细瘦,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看不见脸,活像一个黑色的竹竿,手上戴着一副黑皮的手套。他装扮十分奇异,可功夫却是厉害之极,不论是武斗还是法术,没有一个人能从他手下走过五十个回合。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抱着一把比他身体还长的大刀蜷在凳子上,正百无聊赖地玩桌子上的五个铜钱。
眼看已经没人上来挑战,擂主就要归了黑竹竿的时候,一个赤面青须的大汉跃上擂台,压地地板都哆嗦着嘎吱了几声。
“俺叫擎天龙,你把俺的两个兄弟打趴下了,俺不服!俺们擎天五龙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有名声的!”他拍拍自己胸口,顿时咚咚几声,“俺做大哥的,要给几个弟弟们报仇!”
瘦长的黑竹竿没说话,抖了抖手里的细剑,“请吧。”
细瘦的青年依然如同一缕细风,不论对面是五短身材还是八尺巨汉,在一双巨大的钉锤下,他仿佛是一只在巨人手中蹦跳的丝线,不着痕迹,因为无从捕捉。
台下的看倌们依然看的津津有味,大呼小叫地助威喝彩,唯有台边的少年不再玩铜钱,而是紧紧盯着场中。
“这死胖子看着傻,但是来者不善!”
他的钉锤上淬了毒……阿辰哥应该已经发现了……但是……
这时青年已经掠过巨汉的肩头,反手一剑挑向巨汉手腕穴位——他方才便是如此击落了他人兵器而获胜的。
“小心!”周瑾忽然大叫。
青年看到那巨汉自己脱手了武器,腕上藏着的暗扣里弹出几枚很小的黑色丸药,是雷火丸。
雷火丸乃是当年与冷家炼剑山庄齐名的铸剑家族所制,一粒雷火丸便能夷平一处庄园,且引线极短,只要稍有摩擦,便会引爆。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擎天龙竟然掷出了五粒。
他是要炸平淮阳地吗?!不过,可破!
青年翻身一剑,细如发丝的剑风从雷火丸的引线口穿入再穿出,泻出其中聚集的雷火药引就不会引发剧烈爆炸,但是……钉锤上幽暗的光已经近在咫尺。
这时,场边有金光一闪,桌上一直被把玩的四枚铜钱仿若流星,以极快的速度嗡袭入场内,铜钱上带着不可思议的引流,将剩下的四粒雷火丸定在空中——这时终于有人察觉到台上似乎多了点什么。
青年旋身与钉锤擦身而过,剑风再度穿透了一枚雷火丸。
擎天龙哈地大喝了一声,强力的音波震得雷火丸和力竭的铜钱正要一起落地,黑色的剑光迅速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