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出个瓷瓶,对着嘴倒入了不知几颗丸药,生生吞下喉去,抚胸缓了一缓,才向他笑了笑道:“这迎亲使的差事就剩最后一程了,等送皇后到了坤宁宫再休息罢。将军放心,这一路走不了多远,我还撑得住。”
洪延见他吃了药,缓了一阵,脸色好转了些过来,便也不好再劝,只缀在他身后跟上了凤辇。
一路入皇极门,绕过皇极殿,中级殿,建极殿,再入乾天门,绕过乾天殿,便是坤贤门,从中门进去,凤辇终于停在了一座堂皇宫殿前,这便是坤宁宫了。
就有宫娥上前来揭开凤辇帷幕,盛装女子自轿中缓缓步出。她头戴着新娘的喜帕,左手托着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右手擎着一柄碧幽幽的如意,两个命妇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跨过大殿前早已安置好的一个火盆,寓意辟邪驱祟,万福金安。
朱蔺文立在丹墀东侧,沈晏则在西侧,至此,两位迎亲使顺利将新册封的皇后迎入皇城,余下的大婚礼仪再不与他们相干了。
沈晏站在台阶下,遥望着一身锦绣吉服的女子跨进了坤宁宫的宫门。她再往前走,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到她的夫婿身边。她虽被喜帕蒙了头,可那步履稳定而从容,那身姿端庄而优雅,确实是个母仪天下的模样。
沈晏喃喃道:“阿玄,我帮你把新娘接来了,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突觉得心口猛地一刺,自知不好,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洪延在后面瞧得真切,忙上来一把扶住了沈晏,急问道:“公爷这是怎么了?心疾又犯了?”
沈晏按住胸口,勉力站稳了身子,缓了一阵,慢慢放下手来,摇头向他笑道:“没事了,已经结束了。”
洪延松了一口气,也笑道:“可不是,总算结束了!我送公爷去太医院吧?冯院丞早交代了,如有任何不妥,即刻送公爷去他那里医治。”
沈晏想了想,道:“也好。我没什么大碍,心口有些闷罢了,让冯叔扎一针也就……”
他话没说完,忽听殿门前礼官高声道:“宣懿旨:迎亲正使裕亲王朱蔺文,副使杏林公沈晏,迎凤驾稳妥入宫,劳苦功高,特赐入坤宁宫,亲观帝后大婚之礼。”
洪延还在发愣,就有个眼细嘴尖的红袍太监“噔噔噔”地跑下阶来,向朱蔺文和沈晏施了一礼,笑道:“太后娘娘就等着二位亲使去观礼呢,二位快请上去吧。”
朱蔺文听是母后唤他进去,哪敢淘气躲懒,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登阶进了坤宁宫。那红袍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沈晏,催道:“沈公爷,您也快请吧。”
洪延扶着沈晏,分明感到他身子微颤,站都站不稳了,便忙从腰间取下御牌,向那太监道:“刁公公,陛下有口谕,如果沈公爷身子不适,末将可凭此尚方令随时中断仪式,安排公爷休息。”
刁太监眼皮也未抬,哈着腰细声笑道:“洪将军有所不知,陛下如今就和太后娘娘在一处呢。太后的懿旨便也就是陛下的谕旨,莫说奴才了,便是公爷和将军您,也不能违逆吧?再说了,能入坤宁宫观礼的哪个不是皇亲国戚?沈公爷能有此殊荣,那可是皇后和陛下天大的恩典呐!”
洪延听他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堆威胁之词,心中不由来了三分气,待要争辩,却被沈晏拦住了。
只听沈晏对那刁太监道:“公公说的是,沈晏谢太后恩典,这就随你入宫去观礼。”
洪延不由急了,拉住沈晏道:“公爷不可!您身子抱恙,现下已是过劳了,再不休息要吃不消的。”
沈晏向他摇了摇头,道:“不妨事。”他自袖袋里摸出药瓶来,仰头将里面的药丸尽数倒入口中,吞了下去,而后把空瓶递给洪延道:“这是冯院丞给我的药,服下后便能多撑一时。请将军就在此处等我出来,莫走远了。”
洪延连忙点头道:“是!末将就在此,一步也不离开。”
刁太监早已等得不耐烦,冷笑了一声催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吉时可不等人那!沈公爷快跟奴才进去吧,陛下就等着你亲眼看他拜天地、进洞房呢!”
说着话儿就打眼色给底下的人,便有两个小太监走过来,一左一右夹着沈晏的胳膊就往阶上推。
洪延怒道:“催什么命!谁许你们对公爷这样动手动脚的?”就要挺身上来。
沈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确实是尉迟堇在催他的命。其实一直都有担忧,蔺玄力排众议给自己加官进爵,又送去皇家禁地养病,那尉迟堇眼里容不得沙子,怎会不阻挠刁难?但这大半年来,他们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山间,虽不能见面,却能鸿雁传书,互诉衷肠,虽不能如以往那般耳鬓厮磨,却也时时挂心,感情深笃。如此这般的交往,竟能在尉迟堇的眼皮底下相安无事,把日子过得如此舒心惬意,如何想来都觉匪夷所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妖原来就在今天。沈晏心想,大概连这迎亲使的差事都一早在尉迟堇的算计之中,才容他做了这杏林公。试问,如果今天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御医,又如何有资格亲手把新娘送到蔺玄的面前去呢?
这就是尉迟堇的如意算盘了,果然深谋远虑,算无遗策。
沈晏转身向洪延摆摆手,让他别动,自己站稳了身,把那两个小太监推开,道:“我自己走。”
刁太监笑道:“公爷自己能走那真是再好不过,快随奴才进去吧。”
沈晏咬着牙,一手死按住心口,拖着脚一步步地跟着刁太监登上坤宁宫的长阶。
坤宁宫三门洞开,里面鼓乐声喧。红烛灿灿、花团锦簇中一双新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正向彼此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站定。
只听礼官高声赞道:“夫妻对拜!”前面引路的刁太监突然收了脚,低声笑道:“公爷抬头看看,太后娘娘特地给您留了个好位置观礼。”
沈晏明知这是尉迟堇故意要在他心口捅刀,却仍是忍不住把头抬了起来。
抬头来,果然就看见了蔺玄,他人就在几步之遥的大殿中央。离得如此之近,可蔺玄却没有看见他,此时此地,他的眼里似乎再没有别人了,因为他的面前站着他的新娘。他望着眼前凤冠霞帔的女子,眸中含情,唇角含笑,对着她认认真真地拜下身去,与天底下所有喜不自禁的新郎官别无二致。
此情此景,曾让几度梦魇,夤夜难眠,心口被挖出一个血洞,周身冷得如坠冰窟。沈晏心中道,不过意料中事罢了。如今见到,倒也不过如此而已。于是,便在这几步之遥,他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夫妻对拜,望着他笑眼盈盈,挑喜帕,携新人,共坐婚床,吃长寿面。
八对如意夫妻站在床前共唱合卺歌,喜庆圆满的歌声里,他与她互缠了手腕,喝下合卺酒。
沈晏跟着观礼的亲贵矮身下拜,恭贺帝后大婚新禧。他起身时,仍是抬了头去,静静地看着朱蔺玄,看那眉目温存,一如往昔,如今却是对着旁人。
刁太监不知何时凑到他耳边,轻笑着道:“太后让奴才告诉公爷一声,这合卺酒里加了一味特殊的药材,还是公爷当年送进宫来的,只当是公爷送陛下的新婚贺礼。”
沈晏惨白的唇角微颤,垂下眼来:“忘川花?”
刁太监笑道:“不错,所以今夜之后,陛下就会把‘沈晏’二字彻底忘了。从此往后,您就在那天禅寺里住着,莫再下山来了罢。”
沈晏点头道:“是了,太后娘娘总是思虑周全,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刁太监未料他竟赞起太后来,诧异之下大皱其眉。眼见着他刚才送人入宫时,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应该已是心力交瘁了。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趁着他虚弱之时,再落些重药,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却不料观礼至此,他却如此平静,仿佛心甘情愿来为心上人迎亲,更是真心实意来贺喜的一般。若真的让他平平安安回去,自己的差事岂不是办砸了?
于是暗暗思忖对策,正要再说些什么刺心裂肺的话来,却听沈晏道:“刁公公,你也帮我告诉太后一声,沈晏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陛下的幸福安康,除此外,别无所求。”
刁太监愣了一愣,冷笑道:“太后娘娘常对奴才说,这世上若没了沈晏,陛下就万事无忧了。”
沈晏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必如她所愿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