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虞献音背对着萧伶站了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自那以后,虞献音对萧伶的态度大转,将她当姐姐看待。
皇后眼看着要临盆,前线却突然传出噩耗,白将军遭贼人突袭重伤,魏玄之立即将人遣回京,一刻都不得耽误。
白将军回京时尚且头脑清醒,魏玄之派出的太医轮番诊过了脉,却只摇摇头。
“将军全身经脉已然受损,如今光景,只怕是回光返照。”他们如此道,断言白将军是活不过第七日。
可白将军看上去好的很,太医院每日送来煎服的药,不过三天,他便能下榻行走。
一封家书进京,白锦屏悬着的心方才落下,许是白将军一生戎马为国,忠肝义胆,连这参透世间的生死也不忍辜负他呢。
萧翎也十分忧心此事,见白将军身子好转,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备了些礼叫桃夭出宫一趟,替她去瞧瞧白将军,约莫着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便能回府去省亲了,届时定要亲自登门拜访。
一连五日,白将军的家书一封都未曾断过,知晓女儿有了身孕,白将军几乎每封信中都要叮嘱她注意身子。
一个戎马半生的男人,许是成日里在府中养病,没什么事干,写起家书来竟是比深宅妇人还要啰嗦。
他死在第七日的晨间。
一声凄厉的喊叫冲破天际,白府四下挂起了白绸。
消息传到宫中,白锦屏直接晕厥过去,一旁的萧翎赶忙将她扶住:
“姐姐!”
皇后身边的宫女见她晕厥一声惊呼:
“娘娘您还怀着皇嗣,不能大悲大痛啊!”
可为时已晚,白锦屏衣摆处洇出丝丝血迹。
萧翎眼睁睁见那一道殷红的血液从皇后厚重的常服洇出,汩汩流了下来,洇湿了一片地毯。
皇后受惊滑了胎。
寝殿中,接生姥姥走进走出,一盆盆清水被端进去。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隔着层层叠叠的幔帐,白锦屏的呻吟从凄厉到嘶哑,最后没了动静。
萧翎抓着她的手,一直守在榻边,刺鼻的血腥味充斥整个寝殿,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慌乱的不知所措,眼泪如珠串一般落在衣袖。
白锦屏整个身子抖的厉害,握着萧翎的手越发冰凉:
“翎儿…产房污秽,你……”
“不!”萧翎颤抖着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妹妹便是要守在姐姐身旁,你不必再劝,留着些力气罢!”
四个月的胎儿已然有了些型,魏玄之赶到时,白锦屏已经清醒过来。
她顾不得皇后体面,抓住魏玄之的衣摆苦苦哀求,让他放自己出宫,哪怕看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魏玄之深色复杂,思量再三,还是后退一步,挣脱开来。
“皇后,你如今刚滑了胎,不宜出行甚远。”
他留下一句“过些时日朕会让白老夫人与白夫人入宫。”便甩袖离去。
萧翎不放心她,要留在皇后寝殿照料,白锦屏伸出手,虚弱的覆上她的脸:
“翎儿,你的脸色真是差的很。”
“就当是为了姐姐,快些回宫歇息。”她气若游丝的推了推萧翎的手臂,萧翎拗不过她,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回了宫。
梳洗时候,她看到了铜镜里的自己,惨白着一张脸,如纸一般,眼下两弯乌青格外显眼,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娘娘今日真是受了惊。”桃夭给她篦头:
“无论如何,自己才是要紧的。”
萧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乱作一团,今日血淋淋的景象如同鬼魅一般在她脑中萦绕。
她用被子将自己裹紧,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一只手从窗帘探了进来,丝丝冷气飘入。
萧翎打了个哆嗦,浑身僵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桃夭……桃夭?”
无人回应,萧翎开始有些发颤。
正当她思忖着要与这歹徒拼命时,背后忽然贴上了一具带着清冽香气的身体。
“魏玄之?”
她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惊讶的转过身去:
“你……你为何不去白姐姐那里。”
魏玄之将头埋进她肩窝,并不言语,过了好一阵子,才小声道:
“她托福海带了个信,说她不想见朕。”
两人身体贴的很近,皮肤透出的温热气息交织缠绕,令人意乱。
白锦屏的确不会想见他。
“……”萧翎沉默着,伸手抚在他面上:
“进来怎么也没个动静,怪吓人的。”
“不想”
魏玄之瓮声瓮气答:
“咱们从前不也是如此。”
“那也是。”萧翎认同的点点头:
“这么晚来,是失眠了?”
魏玄之勾起一个疲惫的笑来:
“朕看失眠的另有其人。”
两人相拥入眠,窗棂外,流萤点点漫过长亭。
一连几天,魏玄之都晚间都会来宵同殿陪她,萧翎便每日晚膳后打着哈欠等在殿前。
“娘娘。”
朱墙尽头,福海带着两名太监来报信;
“陛下今日召了白小将军进宫议事,叫奴才通报您一生,今夜不必候着了。”
白将军回京后,白今也便自请接替父亲奔赴前线。
他竟回京了。
萧翎有些吃惊,转而簇起眉来。
如今有虞献音每日去紫宸殿指点军情,局势与从前相较是好了许多。
可突然召他回京,应不是小事,白将军忌辰还未过,若白今也此时再出了什么事,白家女眷要如何,皇后在前朝也没了依仗?
“娘娘,夜里风大,快些回去罢。”
福海见她愣神,躬身催促道。
萧翎朝紫宸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垂眸道:
“多谢公公。”
今日的确风大,夜间还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不大,倒是雷声如炮轰一般,窗外电闪雷鸣,好不吓人。
萧翎平日是不怕雷的,许是习惯了身旁有具温热的躯体,乍然如此,才有些怵了。
桃夭就守在床外,她惯是个胆大的,只觉得雷声怪助眠,竟打起盹来,丝毫没有发觉萧翎的异常。
她裹紧被褥,身子紧紧贴着内墙。
窗外雷声连绵不绝,殿中不时闪过白光,平日温馨的寝殿竟有了些阴森肃杀之感。
萧翎额头抵住玉枕,正昏昏欲睡之际,寝殿外响起叩门声。
“这么晚了,是谁啊。”
她听得殿外一阵骚动,揉着眼起身问道。
桃夭猛然惊醒,一双眸子警惕的向外看去。
“来者何人!”守门宫女喝道。
“我是贵妃娘娘的婢女雪枝。”
门外人沉默一瞬,开口道。
“虞娘娘的婢女…”
桃夭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晚来找娘娘作甚?”
萧翎挥手道:
“先让人进来。”
两名宫女忙打开门,见雪枝连把伞都没打,浑身被雨浇的湿透,见了萧翎,她恳切道:
“娘娘,求您相助。”
“我们娘娘向来畏雨,今日偏又逢打雷,娘娘半夜气喘不止,口中呓语,好吓人呐!”
雪枝清秀的脸上雨水混着泪水齐齐落下,好不可怜。
桃夭蹙眉道:
“娘娘又不是太医,你去太医院啊。”
“娘娘这是心症,她不让奴婢去太医院,不然就一头碰死,奴婢实在是没法了。”雪枝狼狈的抹了把泪:
“我们娘娘在这宫里也没个信得过的,娘娘您帮过我们娘娘,求您去看看吧。”
萧翎默了默,转身披上外衣:
“桃夭,给雪枝姑娘拿把伞来,随我走一趟。”
桃夭心中还是有些疑影,却也没再说什么,叫人给雪枝拿了把伞,便跟着萧翎出了殿门。
这是萧翎第二次踏足晓同阁,她叫雪枝先下去换身衣裳,褪下袍子进了寝殿。
寝殿中,虞献音瑟缩着身子在榻上,抿着嘴唇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口中呢喃着什么。
床帐层叠,都遮不住她的狼狈和恐惧。
萧翎有些惊讶,方觉雪枝方才那话是一点没夸张,她探身靠近,微微撩开床帐:
“虞献音?”
听到声音,虞献音猛地回头,隔着床帐,朦朦胧胧看见萧翎的身影。
她哽咽一声,快速偏过头去,抹掉眼中蓄起的泪。
“你这是怎么了?”
萧翎伸手轻触她冰凉的手,见她还是有些防备:
“…没别人来,雪枝只去寻了我一人。”
听她这话,虞献音机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白锦屏接连丧父丧子,萎靡了好一阵子。
萧伶看在眼里,却也不知为她做些什么,皇后如今刚滑了胎,尚且不能下榻,若此时叫她回府省亲,恐怕是撑不到回到白府。
萧伶自幼便常常去白府,早将白将军当作半个父亲,如今他猝然离开,萧伶实在无法接受,可皇后丧父丧子,卧病床榻,尚且要每日接受请安,维持皇后的体面。
这宫里太闷了,她不能再加深皇后的痛苦。
萧伶送给白锦屏一只金羽鹦鹉,是她托人从宫外的集市上买的。
不算什么名贵品种,却可爱非常,一身白金参差的羽毛还未长开,暖融融的奓着,活像只绒球。
七月下旬,白老夫人和白夫人进了宫。
白老夫人半生与佛相伴,却是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白夫人更是心慈,城门外搭建粥棚施粥,年年不落,萧翎嫁进宫来,她尚且满头青丝,如今不过两三个春秋,鬓发竟全白了。
白锦屏见了她们,哽咽不已,无数心酸委屈化作一行泪涓然落下:
“孩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竟连父亲离开,也无法去见他最后一面……”
“傻孩子。”白夫人抱住女儿,见她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心疼的肝肠寸断:
“若当日知晓你在宫里如此辛苦,便是抛官弃爵,一家老幼归隐山林,也是断不能让你踏进这宫墙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