豚郎一大清早就被顾青杳薅起床带去了归元寺酬神。
顾青杳在禅房里和老和尚聊得没完没了,豚郎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最后终于得了赦,被允许到院子里自己玩去。
恰巧这归元寺里也有个小和尚,长得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孔,鼻尖上有一粒细细的小痣,恰如一颗芝麻似的,让他整个人像个别致的糯米团子。这个法号叫做无尘的小沙弥比豚郎小两岁,矮他整整一个头,因为年岁小,寺里也不让他干什么重活,给他一把大笤帚让他在得舍大师的禅院里洒扫舞弄一番,权当强身健体。
无尘小和尚是个认真的小人儿,挥着那柄比他高出许多的大笤帚认认真真地在院子里扫了又扫,直把那青石板的地面扫得如他的心境一般无尘,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豚郎在此期间一直给小和尚捣乱,小和尚不理他,直到完成自己的洒扫功课后才把小嘴抿了抿,抿成一条直线,显出了脸蛋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来。
豚郎觉得小和尚长得挺招人看,越看越喜欢,于是不请自来地捧着小和尚圆圆的小光头“梆”地亲了一口。
“咦——”小和尚嫌弃地攥着袖子擦脑袋,嘴里嘟囔着,“你的口水都蹭到我的头上啦,真恶心。”
豚郎嘿嘿地坏笑着,满不在乎地表示:“你一个小和尚,又不是大姑娘,叽歪什么,难道还要怪我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无尘小和尚不理他,把大笤帚靠在墙角就要走,手腕却被豚郎嬉皮笑脸地给拉住了。
“哎,你别跑呀,你要是个小尼姑,我亲你一下,你就该嫁给我做媳妇了!”
无尘很认真地回答:“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谈嫁娶。”
豚郎贱嗖嗖地伸出手摩挲了一把无尘的小光头:“小和尚,你为了我还俗吧!”
无尘认真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当真是做了一番考量,然后又抿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后山给了明送饭去了。”
无尘小和尚像个长了腿的糯米团子似的飞跑而去,豚郎也追着糯米团子而走,全然枉顾顾青杳在禅房里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不许跑远的嘱咐。
“无妨,小公子大约是跟着无尘去后山了,”得舍老和尚给顾青杳面前的茶盏中续上水,“后山也属本寺管辖,有犯戒的僧人在那边思过,无尘经常去那里送饭,路熟得很,夫人不必担忧。”
顾青杳讪讪地笑了一下,感觉自己这是在老和尚面前漏了怯,到底不是亲妈。
得舍老和尚淡淡一笑,不留痕迹地转换了话题:“夫人真是太慷慨了,老衲代寺中上下谢过杨相和夫人的布施。”
顾青杳今天到归元寺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捐了千亩良田和白银万两。
“哪里,我日前在佛前求子,如今如愿得子,合该是来还愿的。”
得舍老和尚微微一点头:“夫人能够将小公子视如己出,想必对杨相而言,是绝大的安慰。”
顾青杳强撑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自己生的孩子是孩子,老天送来的也是孩子,酬神是一定要酬的。”
这时,得舍老和尚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夫人和杨相近来可好?”
顾青杳不知其所指,因此下意识地答道:“很好,大师有何指教?”
得舍无可无不可地在手中捻着佛珠,呼了一声“阿弥陀佛”后道:“以杨相今日之位,值此非常之时,恐怕难免有行非常之事的情状,老衲看着他长大,深知他所作所为皆是出于对他父亲的一片纯爱至孝,只是这世间事往往不遂人所愿,只能是尽人事,无愧于心,盼望夫人在他不顺遂时能够宽慰他吧。”
顾青杳总觉得得舍老和尚的话里有话,当时听来不解其意,往往后验,因此没多说什么,似懂非懂地点头,不失虔诚与敬意。
得舍似乎颇不放心地又多嘱咐了一句:“世间能够宽慰到他的人,恐怕也只有夫人您了。”
顾青杳晌午在寺中用过斋饭,便领着豚郎下山,归元寺到山下有百十级的石阶,马车便在下了石阶的一座小石桥旁等着。
豚郎吃了一肚皮斋饭,小喜鹊似的喳喳跟顾青杳说他跟着无尘小和尚到后山去给犯了戒的僧人送饭的事。
“那个叫了明的和尚脱了上衣,就站在小水潭里,瀑布从他头顶浇下来,他动也不动,我也去试了下,嗨,水又冰又凉,砸在身上可痛得很呢!”
“无尘那个小崽子,光着屁股就跳进水潭里了,跟活鱼似的扑腾,一点也不知羞!”
豚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一会儿说他和无尘打水仗,一会儿说他和无尘在了明的膀子上打提溜,一会儿又说了明教他们游水,说得兴致勃勃,末了问顾青杳能不能常来归元寺里玩。
顾青杳知道他想要个年龄相仿的玩伴,便痛快地答应每逢初一十五带他上山,豚郎高兴地在路上打了个后空翻,然后又从路边捻起一根狗尾巴草,念念叨叨说无尘笑话他连大雄宝殿的宝字都不认得,可真是要把他给气坏了。
顾青杳正打算趁机劝学,却突然迎上了豚郎一个贼贼的笑容:“你是不是也该回他身边去了?”
豚郎这一问,让顾青杳多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干嘛?要你管?”
豚郎吧狗尾巴草夹在耳朵上,一脸笑嘻嘻:“我知道你今天来不止是为了酬神还愿来的,我听见你和那个老和尚说了,你还想求子!”
顾青杳知道豚郎是个小人精,既不气也不恼,更是一点羞窘也无,坦荡道:“我才不想求子,我是还想要个小闺女!”
豚郎转过身子面朝着顾青杳一蹦一跳一倒退着走:“有我你还不知足!”
顾青杳双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经道:“你没意思死了,我又不能给你梳妆打扮扎小辫子,漂亮新衣服给你穿上我还没瞧够呢,你就给我上土里打滚儿!”
豚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话锋一转:“小妹妹是很好,可是你不回去找他,怎么生啊?”
顾青杳知道豚郎经平康坊的熏陶,于男女之事甚为早熟,不欲与他就这个话题往深里探讨,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呢!”
豚郎也就没接她的茬,捻着狗尾巴草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去,没跑出多远,却见他在石桥的半中央站住不动了。
及至顾青杳从他身后走的近了,豚郎才回过头看她,脸上是忧伤的表情。
“杳娘,你快点回去吧,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豚郎的语气在打着商量的同时还带上了那么一点点恳求的意思,让顾青杳更加莫名。
“你不要离开他,你离开他会死。”
这是豚郎第二次说这句话。
上一次顾青杳听了只当是童言无忌,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次豚郎旧事重提,就由不得她不刨根问底了。
她走到豚郎的身前蹲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咱们不能这么要死要活的胡说八道,不吉利。”
豚郎微微地垂下头,有一点含羞带愧的神色:“我没有胡说八道,我看见的。”
顾青杳仍是不解:“你看见的?看见什么了?”
豚郎便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肯说。
顾青杳见一时也问不分明,只好站起身拉着豚郎继续走:“以后可不兴说这种话了,叫你父亲听到了,一定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瓣,我也护不住你。”
“真的,我没有胡说,”豚郎挣脱开顾青杳的手,跑到石桥的桥头上,“我真的看到了,你要相信我,我能看见,就在这里,你那个时候面黄肌瘦的,他留着一捧大胡子,骑着一头驴,他的驴撞倒了你,你的篮子掉在地上,你跌进了坑里,裙子上沾了大黄泥,他想扶你,你不让他扶。”
豚郎越说越快,越说越急,恨不得在石桥上把顾青杳当年和杨骎初遇的那个场景还原演给她看,起初她还不明所以,豚郎越说越多,便叫她心底有些微微的讶异。
她问:“这些,都是你父亲跟你说的?”
“不是!不是!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豚郎急了,“是我看到的,都是我自己看到的,我能看到!”
顾青杳又问:“那你看见我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了吗?”
豚郎急急地分辩,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条蓝色的裙子,上边还有好多小兔子。他穿着灰色的袍子!你们两个都丑死了!”
顾青杳这时仿佛才对豚郎的话有了一丝丝分明,但仍有许多的不解:“你的意思是,你能看到——过去?”
豚郎则直接拉着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回去,快点回去,不要再任性了!”
“你都把我搞糊涂了……”顾青杳拖着豚郎的手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
“你回去,回去就是了!”豚郎着急的几乎语无伦次,“我看见很多很多血,你不要离开他就是了,一步都不要离开!”
顾青杳听豚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他既能见从前也能晓未来,可是当她想要细问,这孩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着急忙慌地让她赶紧回到杨骎身边去,不然就“会死”。这预言因为太过突兀,显出了荒谬的意味来,叫顾青杳就算想要相信,也信得十分勉强。她觉得大概是豚郎心里想要回去,无论他对那个家的向往是出于对杨骎血缘上的情感,还是只是寻求权力的庇护,却因为顾青杳的倔脾气迟迟等不到回去的契机,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危言耸听的法子。
可是,这又如何解释豚郎看到过她和杨骎的初遇呢?
她没跟豚郎说过这件事,顾青杳旁观他们二人的父子关系,杨骎是掌握绝对权力的上位者,几乎看不到什么温情的时刻和色彩,因此她也很怀疑杨骎会和豚郎提起这段过往。
这令她纳罕起来。
豚郎还在锲而不舍地拖着她、缠着她,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阿遥?是阿遥吧?”
顾青杳被这个熟悉又陌生、已经有点遥远的称呼叫得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回头去找发出声音的人,看到了一个身穿碧绿襦裙的高挑身影。
逆着光,这高挑的妇人向着顾青杳走来,一边走一边说:“阿遥,还真是你,我老远看着像,却不敢认,就叫了你一声,你若不回头,我还不能确定。”
妇人走近了,顾青杳封尘多时的记忆慢慢解冻复苏,刹那间她后悔回头应了来人的一唤。
“阿遥,你还记得我吗?”妇人的笑容在脸上漾开来,记忆中的那双狐狸眼扑闪出动人的风情,“我是滨郭港的阿香啊,咱们在云来客寓里一起打过牌的,还有高昌济。”
豚郎在阿香袭来的一阵香风中连打了三个重重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