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帝炎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做我要做的事。”抬眸望住幽灭，他的眸光少了几分冷诮，多了几许柔和，“其实你是对的，你已成仙，我本不该再叫你做这双手染血之事，况且这样的事，就算是你还是凡人的时候，我也是不愿要你做的。”
幽灭喉头忽然一哽，帝炎的话，帝炎的目光，让他恍惚有一种错觉，他的炎回来了，在这混和着鲜血和黄沙的时空交错中，他的弟弟，又变回了那个寒夜之中双眸如星的少年。
“我是来接你走的，我要带你回天界。”
帝炎的目光微微摇动了一下，接着慢慢地摇了摇头，“天界不会接受我这样一个遍身污秽的肮脏之人。”
“不会的，炎，你不要妄自菲薄，你……”
“你不懂，世情冷暖，我一直都比你看得更透彻。哥，你回去吧。”
“即使不能带你一起回天界，我也要带你离开这里！”他依然不放弃自己的执念，只要能带炎离开这里，他想，那么一切都会好的，他会去求天界的神仙，他相信那些神仙也是有着慈悲之心的，再或者，就算他们真的不能收容炎，那他也不要再做什么神仙，他会好好陪着他的弟弟，过完他们的余生。
“好。”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帝炎竟然没有再反对，只是微笑着说出一个好字，倒是令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如果你真能带我回天界，那我就跟你回去。不过……你还是先回天上请示一下那些神仙，等他们真的答允了，再到这里接我。”
“……你杀了他们的首领，又怎么还能继续留在这里？”
“无妨。”
幽灭回头向一片漆黑的帐外看去，防风首领已经死了许久，这座首领的大帐也几乎快要变作了修罗场，然而那些防风氏的族人就好像是都死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哪怕来看上一看。
“你不必看了，这个男人残暴嗜杀，早已众叛亲离。”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帝炎解释道。
“那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我很快就回来。”他想，他已成仙，到天上一个来回，也不过人间的一个时辰而已，他以为，这区区的一个时辰，一定是没有事的，所以，当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才会那样措手不及，甚至已经想不到去补救。
他没有能拿来天界神仙的允诺，只因他一回到天界，便被金甲守卫所擒，投入了天牢，他在天牢里大声嘶喊了三天三夜，直到将喉咙都喊出了血，也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一看，他颓然扑倒在冰冷的、散发出阵阵白气的天牢地上，瑟瑟发抖，他并不是担心自己会被废去仙籍，他担心的是他的弟弟，帝炎。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有人到天牢来了，是个他从来都没见过的神仙，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半赤着上身，肩上扛着一只黑色的布袋。
“放我出去，我要去救我弟弟，等我安顿好他之后任由你们发落！”他生平第一次开口求人，想来也是可笑，在他为奴为贱、受人欺凌之时都没有做过的事，却是在成仙之后做了出来。
那个进来的人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将肩上的麻袋卸了下来，稀里哗啦的倒在了他面前。
干净到发冷的牢房里立时腾起了一股温吞吞的血腥气，断臂残肢散落一地。
幽灭怔怔盯着面前的这些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这是什么？”
“这是帝炎的遗骸，羲和神上让我带给你看看。”
“你胡说！”幽灭猛然发出一声怒吼，从地上一跃而起，扼住了那个人的喉咙：“帝炎明明还好好的活着，说！你为什么要咒他！”
那人身材高大壮硕，幽灭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便也只如给他挠痒痒一样，两眼倨傲地看向头顶，似是连话都懒得说一句。
“你说话！说话！”幽灭双眼血红，手上下了死力。
那人似是已经给他缠的不耐烦，巨臂一挥，一下将他甩到了冰冷的墙上，只撞的他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羲和神上让我告诉你：帝炎残忍狠毒，滥杀无辜，死无全尸是他应得的报应。”
“不可能！”幽灭终于缓过一口气上来，手捂胸口摇晃站起，“我不过只是被关三天，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答应过我，要好好保护好他自己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人冷冰冰地道：“你在天上关了三天，人间已经过了三年。”
幽灭又一次背靠在天牢的墙壁上，这一次，他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喃喃自语般道：“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具体的你去问羲和神上吧。”那人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出了天牢。
幽灭的身体慢慢从墙壁上滑了下来，终于躺倒在地上，躺在了那片狼藉的血肉里，一双重瞳之眸黑得毫无焦点，直到慢慢凝聚在眼前的一件东西上。
那是一只眼睛，和他自己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不，除了那只重瞳的眸子，其余的都不一样，这只嵌在一片血肉中的眼睛，里面写满了讥诮、嘲笑和渗出鲜血的玩世不恭。这的确是帝炎的眼睛，因为天上地下，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用那无比温柔的重瞳之眸演绎出这样截然不同的不羁神色。
幽灭慢慢抬起手，将那块嵌着眼睛的血淋淋的肉块抱进了怀中，然而他已失却焦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当那只染血的目瞳滑过他脸的时候，那只重瞳中的讥诮之色仿佛更深了。
七日之后，幽灭被放出天牢，当面对羲和神上的时候，他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羲和也没有说话，甚至对他怀里抱着的那件血淋淋的物事也没有问一句，只是让那日来的那个赤着上身的神仙，带他去九华摘星阁。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默默地跟在那个人身后，登上了九华摘星阁的琼玉台阶，满目的仙气缭绕，清冷无暇。这里是个好地方，他想。一念之间，已是百年。
“幽灭，从今日起，由你司掌天界刑罚。”
他只是应了一声，再无多余言语。
“同样，即日起，你便是九华摘星阁真正的主人。”羲和神上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温声说道。
这一次，他似乎连应也懒得应，只是起身向着端坐仙案之后的女神施了一礼。
“幽灭，百年过去，你是否还没忘记帝炎？”
他眸光微动，缓缓抬头：“不，我已忘了。”
羲和神上释然微笑：“很好，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幽灭脸上殊无表情，忘与不忘，又能如何，这百年之间，他一直都在九华摘星阁上苦读天界刑典，用一百年的时间，终于参透了四个字——天意难违。
“帝炎死的惨烈，震动了天君，念他亦是神裔，且个性酷烈，特准他魂魄不入轮回，侍从在幽冥之主左右，如今幽冥之主飞升成神，这百年间他亦任劳任怨，所以今日天君有谕，令他为地界新主，永掌黄泉。”
幽灭抬头，望住羲和神上，“我可否见他一面？”
羲和摇头，“幽冥之主终生不能离开地界，而那里，也不是你随意能去的地方。”
“我们终究是兄弟。”
“从你成仙的那一日，你们兄弟就已缘尽，天意如此，就算你已是仙身，也不可强求，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他心里也还是恨着你的。”
“恨我……”幽灭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恨我不信守承诺，害他死无全尸，还是恨我无情无义，终归是弃了这双生莫逆的旧言……”
羲和望着他，不再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一口气：“莫逆双生，只是旧缘，自肉身消灭的那一刻，你们两人就再无半点干系。”
她本以为幽灭会再说些什么，然而却没想到他居然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向她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然后转身，向他的九华摘星阁走去。望着他清朗如九天皓月的俊逸背影，羲和也不禁有一瞬的愣仲，今日的幽灭，果然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幽灭了，然而天君的意志，真的就是所谓的天意么？
莫逆双生，渭水之畔的诺言，终究在千年万年的时光中烟消云散，然而在每一个午夜时分，在天界的九华摘星阁和地界的幽冥殿中，有两双一模一样的重瞳之眸定定地望向头顶那根本什么都望不到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命盘，在他们深不见底的瞳中缓缓开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