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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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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欧阳川?他怎么了?”

“少爷他......”门房突然插嘴,木头似的脸也因哀戚而生动起来,“牺牲了......”

门房背过身去抽噎。欧阳枫本绷着石雕似的面孔,这会儿却紧阖了双眼,仰着脸,牙齿死死地咬着颤抖的唇。

我一时不能明白门房的话,或者是,我不愿意明白。

“你......什么意思?”

门房不再搭茬。欧阳枫的喉结滚动着,好半天,才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不连贯的字句:“报馆......今早来了电话,川儿他......被......乱枪打死......”

欧阳枫说这几个字时仿佛用尽毕生力气,灌进我的耳朵里,在颅骨内炸开惊雷似的轰鸣。

“怎么......可能......”

年少时小胖子提着花灯一板一眼向我作揖的模样,礼查饭店重逢时青年出落俊秀的眉眼,一边摇着酒杯一边说“C'est la vie ”时没心没肺的憨笑,山雨欲来前骤然被他攥紧的衣袖,趴在我耳边低语的“句句真心”,从我盘子里自然接过的花椰菜......回忆的碎片并不连贯,却来势汹汹,一股脑地将我淹没,又潮涌着从眼眶溢出。

直至欧阳枫的手杖砸下来。

紫檀木的手杖裹着风声狠狠劈落,生生捱在刘波身上,又被他攥在手里。

“欧阳老爷,您要杀我,我刘波毫无怨言。”刘波双目通红,青筋从脖颈爬上额角,“只是您若觉得,阿川是因我而死的,那他就真的白牺牲了!”

两个人这样僵持着,直到黄包车“铛铛”的铃声远去了。

“看看这个罢——阿川最后留下的手稿,他拼死要揭露的真相——而他最后一个受访者,现在关在监狱里,即将被押送上军事法庭。”刘波倏然松手,缓缓从怀里捧出欧阳川的札记来,哽咽了。

大颗大颗的水滴落在纸页上,晕开,淹得那些钢笔留下的字迹一塌糊涂。欧阳川的笔画,从最开始的冷静克制,逐渐变得锋利如刀——那是他身为一名记者对残酷真相的愤怒,那是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对同胞最真切的同情和最悲抑的呼号!所以他走了,急匆匆地奔向他的战场,甚至没有来得及告别;钢笔就是他的枪,文字是他的弹药;虎穴狼窝里,他心里有一竿名为“道义”的铁旗指引着他向前、向前、向前,永远屹立,永远不倒!

欧阳川字写得重,纸页在风中翻飞,哗啦作响。翻到最后一页,欧阳枫突然泄了力,瘫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到膝盖间,蜷曲的脊背一耸一耸。

这个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十多年的人物,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老了。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那个能耐帮你把他保释出来......”欧阳枫颓然抬头,噙满浊泪的眼窝已经窈陷下去,“上海......已经不是从前的上海了......”

“但我能让你,再见他一面。”

暮春时候的监牢,仍然冷得像冰窖。

“最多一刻钟,别磨蹭。”卫兵开了走廊的门,随便嘱咐了一句就走了。哐里哐啷的钥匙声逐渐远去。

一来是外面看守重重,他压根就不担心会有犯人逃出去;二来,这么阴冷的地方,关的都是死囚,保不齐明日拉到刑场上挨了枪子丧命,或者今天晚上就被秘密毒杀——他嫌晦气。

走廊尽头。

“傲天?!”刘波的手几乎要扣进铁栅栏里。

“少爷?咳咳......您怎么来了!”惊诧下,龙傲天青白的唇竟皲裂出血丝儿来,他的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们怎么能......把你关在这种地方!”刘波握住他的手,又探上他的脸,“你在发烧,是不是?”刘波看向他的目光快要碎了。

“少爷不必担心,区区风寒而已,不碍事的。倒是少爷,消瘦许多......”

“傲天,”刘波将额头抵在栏杆上,整张脸都埋进暗影里,“我一定救你出去......”

刘波的声音颤抖着。

“少爷一向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们既然给了这个军衔,就没打算放我出去。”龙傲天回握住刘波的手,“我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不值得少爷为我搭上大好前程。请少爷务必以自身为重,别和他们硬碰硬,留得青山,再从长计议......”

“傲天......”刘波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那眼神几乎是在乞求对方别再说下去。龙傲天却突然问道:“少爷,我写给您的那张欠条可还在?”

“在、在......”刘波说着去解扣子,慌手忙脚地,从贴心窝的暗口袋下面,取出那张还带着体温的字条。

龙傲天接过,咬破手指,在空白的正文处郑重写下:

“烧灯续昼 沥血成书 此心恒在生死如初”。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十二日,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迎来一场特殊的审判。没有辩护,没有旁听,只有审判和记录,判决和惩处。

我和刘波本不该出现在这,但现在,却作为傅筱庵特别邀请的证人位列席上。证人席的另一头,坐着我的叔父。

其实我曾瞒着刘波偷偷去找过他。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我不想龙傲天步欧阳川的后尘。

“现在知道悔了?”叔父说这话时正翘着脚,陷在皮质的沙发里。雪茄淡蓝色的烟雾缭绕,我几乎认不出他的面容。

“我求你,叔父,我求你救他......我愿意回来,回你身边,听你摆布......”

叔父从朝天的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嗤:“生米煮作熟饭了,你知道悔了——晚了!”

“地上凉......痛不痛?”过了好半天,叔父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梦呓似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在他眼睛里看到从前的慈爱与怜悯。可惜只有这么一瞬间,就像早晨的雾气一样,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从前你跟刘波私奔,如今你已为人母,在我这里,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抵是以为刘嘉豪是我和刘波的孩子。

“难道,在你眼里,人和人之间只有利用关系么?”我浑身发冷,感到恶心,“赵天鸿,真正可怜的是你,你根本就不懂爱!”

“爱?”叔父冷声大笑,笑着笑着逐渐癫狂起来,“我曾经也爱过——我年轻时候干过在大帅府门前跪一整晚乞求迎娶张宝凤的蠢事,我哥死了以后我也曾对你视如己出,可结果呢?——刘波他老子夺走了我的爱人,刘波这小兔崽子,拐走你还不算,更逼死她!——娟儿啊娟儿,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么,是刘家对不起我!是他们刘家父子对不起我!!!”

“叔父,你疯了......”

......

此刻,赵天鸿先生,我从前至亲的叔父,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证人席上,平静的、肥腻的脸,快要藏不住发自内心的得意。

阳光从高窗射进来,被玻璃隔绝了全部的热量。寒意从我的胸腔的左下方开始扩散,一直冰冻到发梢。

龙傲天走上被告席,一身崭新的上校军装笔挺英肃。如果忽略他身上的镣铐,完全不会以为他是去受审,更像是等待迎娶心上人的新郎。

审判长冷硬的声音尖利如刀。

“姓名,年龄,籍贯,军阶。”

龙傲天的眼睛在席间快速扫视,于落在刘波身上那一刹那,绽开笑意。

“龙傲天,二十五岁,鞍山人。其实我本该随家主姓刘,我家少爷仁慈,才留我全名原姓,并赐了字。”

“废话无需啰嗦!”审判长敲了一下警锤。

“至于军阶,”龙傲天玩味一笑,“就好像这从来都是审民事案子的法庭临时拿来军用一样,我这个上校,也是临时封的。”

“那是上峰的一番好意、一片苦心——说你的罪行!”

“你是指加入匪帮,违令抗战么?”审判长瞪着龙傲天,龙傲天却盯着自己这身军服。“你们给我穿上这身衣服,就是想用军令如山的名义把我压死,把刘家压死,把与你们作对的力量全都压死!”

“放肆!妖言惑众!都像你这样心怀鬼胎,當虢根基怎还稳得!”审判长手里的警锤梆梆直响。

“好一个當虢!凌驾在国民之上的當虢!由洋人说了算的當虢!屈辱求和的當虢!”

龙傲天的目光落在西北角。我看见卢卡斯幸灾乐祸的无赖嘴脸。

“在这样的當虢,不同流合污是死罪,聚众反击是死罪,违令抗日是死罪,以武犯禁是死罪!你们红口白牙咬定的死罪,正是不至于亡国灭种的希望!你们不曾见过日本兵拿人做活体实验的暴行,你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细菌的折磨下痛苦死去,你们没见过冰冻一整晚后被生生打断的残肢......我差点在这炼狱里丧命,我的朋友也因此而死——难道我们就不能反抗么?!”

“够了!”审判长使了个眼色,身后宪兵重重捶击上龙傲天的后心。

窒息的闷痛下,龙傲天喷出一口血来,一时难能再说出话。

审判长开始分条陈述罪状。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我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却完全听不清他说了甚么。

直到审判长叫起那个熟悉度名字:“赵天鸿先生,你所举证的龙傲天的罪行,是否确有其事?”

“件件属实。”叔父缓缓欠起肥厚的身躯,尽可能地优雅。

日影从高处坠落,搅不动一室死水无波。

“龙傲天,你还有什么想要为自己辩护的么?”

龙傲天直起腰身,挺胸迎着被告席上没有温度的阳光。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如果还有,只剩对我家少爷的愧疚。”

“自八岁那年少爷把我带回家起,我的命,就是少爷的了。我说过,我要誓死守护少爷的。”

“既然少爷的恩情今生难偿,来世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龙傲天目光带电似火,又深情如水,直达刘波眼底,旁若无人。

在这一瞬间,他将宣判罪名的法庭变成了结缔来生的礼堂,让列席的每一个人都来公证他的誓言!

警锤最后一次落下。

“军事法庭对龙傲天最终判决如下: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至二十八年三月,龙傲天勾结匪帮,违令聚众,纵兵扰政,罪行属实。依据《陆军审判条例》《修正陆军刑事条例》,判处枪决。三日后上午十点执行。”

龙傲天被宪兵押走。人群散去。

我欲拉起身旁一直不发一言的刘波,才发现,从开庭起就一直攥在他手里的帕子,已是一片血汗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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