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这一躺,便是半个月。
等她再恢复清明,已是十一月深秋。
醒的时候她犯头晕,抬起手摸到枕边的刀后便没了动作,一时呆呆的,也没有出声,所以直到寒江进来一掀纱帐,发现床上人睁着眼睛时,才有人知道她清醒了。
“殿下……殿下!”寒江激动地不知所措,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脸问,“殿下认得我么?”
“……”风临道,“寒江,吾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寒江见她已认得人了,不由得大喜,伸手扶她坐起来,飞快解释着:“殿下不知,您这些日子总昏昏沉沉的,偶尔醒了也不甚明白,有一次喂药时还对着我叫母皇,把我吓得当时就跪在地上!”
风临艰难坐起身,身上隐有钝痛,听见她的话觉出哪里不对,“这些日子?寒江,吾歇了几天?”
寒江给她拿了个软垫靠着,声调低了几度:“几天?殿下,您这回足足躺了半个多月,现在已近十一月中旬了。”
“什么!”风临一时大惊,赶忙追问,“这要误了多少事!你先别走,快同吾交个底,眼下外头如何?宫里如何?府里如何?”
寒江本激动要转身去喊,被风临拿话拦住,便抬起一只手掌在空中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柔声回答:“这些日子外头发生了不少事,一时间说不明白,待会儿我叫柳大人等人来同您细说。
宫里头殿下大可放心,有皇子殿下看顾着,好歹没有叫皇夫知道。唉……真不巧,小殿下他刚刚才走,若等一等,你们还可以见面说说话。”
风临闻言一默,心中不是滋味。
寒江继续道:“至于咱们府里只两件事要禀,一则是前几日抓着个鬼祟人。十月末您出门前不是叮嘱我同平康留心异动么?说来也怪,您出去办事那几日,虽也放出风去,但那几日偏没什么人下手,反是最近才有了异动。
我同平康纵那厮好些日子,总算等着他们接头时逮到了,一个当即撞墙寻死,另一个叫白女郎给摁住了,一并交到了凌小郎君手里,审了两天,倒筒子似的全招了。”
风临问:“谁派的?”
寒江脸白了点,低声道:“说是顾家出身的家仆。”
“顾家?”风临疑了一声,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顾家,更想不起那顾家同自己有什么过节。
还是寒江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缙王王夫姓顾。荻城顾氏。”
“嗯……”风临沉吟片刻,隐约好像记起,曾听说风恪娶了个顾王夫,只是当时她在北疆,没有放在心上。
顾家,风恪……风临思索一会儿,觉得这个回答似乎也不意外,不由得轻笑一声。
寒江小声补充道:“抓到的人都送凌小郎君那里了,只是不知您的意思,给留了个活的。撞墙那个早不成了。”
风临敛了笑,又问:“这些日子有谁来过么?”
“子丞相及堂小姐来过,慕大人及王大人、顾大人来过,小郡王风安澜来过,皇子殿下来过……”寒江低头回忆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顾忌地看了风临一眼,犹豫道,“陛下……也来过。”
呼吸一顿,风临低下头,话音里藏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她来做什么……可说了什么话?”
床榻边,寒江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攥在一起,小声道:“陛下什么也没说……”
风临自嘲一笑,攥紧的手松了。
但寒江马上想起什么,转身急忙走到一旁小柜中取出样东西,献宝似的捧到她的殿下面前:“瞧我这脑子竟把这个忘了——陛下给您留了样东西!”
风临猛地转头,眼睛看着她递来那巴掌大的小金盒,有些不敢相信,“留给吾的?”
“嗯!我也不知是什么呢,殿下快打开看看。”
风临手举到空中,几番犹豫,才拿起那金盒,她的表情说不上好看,好似捧着一块炭。
打了一下,没有打开,风临加大了力气。啪嗒一声,随着手指用力,盖子唰一下打开,装饰的宝石飞快划过食指指腹,割了一道浅口子。
指尖发疼,她愣愣地看了眼手指,又看向盒子。金盒之内,一排排五瓣桃花形的糖果静静排列,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莹润的光。
原来是糖。
风临在心中难言滋味,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坐在那静了好一会儿,脑中飞快思索,怎么也想不出这糖的用意。
难道是毒么?在排除完所有可能后,似乎只有这一条靠谱些。但风临很快就晃了下脑袋,打消了这个想法。母皇不会杀我,她这样告诉自己。
指尖越来越痛。风临不知道怎么对待这盒糖好。
“啪嗒。”她最终扣上了盒子,有些虚弱地对寒江说:“去吧。”
寒江早憋了多时,得允后立刻奔走出去,连声道:“殿下清醒了!殿下清醒了!”
外殿似乎有人在,隐约听得一句“什么?!”紧接着便听见大殿门外也传来几声人语。
不多时殿外便响起一阵杂乱脚步声,风临还没回过神,便见一群人乌泱泱跑了进来,直奔自己而来。
风临一时有些惊慌,下意识去抓枕边的刀。
大门外的白青季最先冲进来,一个滑跪嗖一下闪到床榻边,抓着纱帐就开始嚎:“殿下啊!您可算醒啦——”
子徽仪紧随其后,他本来在外殿,离内殿应是最近的,偏进门时被白青季撞飞了,晕头转向好一阵才挤进来,他显然是很久没睡好了,人消瘦不说,眼下也有两抹郁色,疾步至眼前也不说话,只眼巴巴地往榻上瞧。
蒙面的宁歆更夸张,短短几步路居然用上了轻功,唰一下飞进来,闪到白青季身边,也不顾上什么礼不礼的,到了床边一俯身,见风临果真两眼锃亮,心放下来,怒火烧起来,抬手就想给她一拳。
旁边白青季正趴地上嚎呢,见身边人举拳欲挥,一个弹跳给手拦下来了,急道:“哎你干什么!”
柳青紧随宁歆之后,左脚青布鞋叫宁歆踩了个好大的脚印,呲牙裂嘴地走进来,也跟着喊道:“殿下您总算醒了!叫下官等的好苦哇——”
风临一时头好大。
幸好柳青之后的是平康,他到底沉稳些,没嚎没喊,及倒腾两腿飞快走进来,几个灵活闪身之后,悄悄地挤在了白青季和宁歆的前面,冲着风临关切道:“殿下精神可好?可觉得哪里不适?”
风临虚弱地朝外挥了下手,“吾哪都好,若你们离吾远一点,就更好了。”
子徽仪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风临听见了笑声,目光投到他的面上,细细描摹他的眉眼。二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有许多情愫。
见殿下醒了,寒江心情大好,唤了银川进来给几人都搬了座椅。复而又赶着出殿去文轩阁告知余者殿下已醒的消息,这里都丢给平康看顾了。
众皆坐下,风临方才心中稍宽,眼下想起正事,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忙问:“最近如何了?自那日后朝中可有什么异动?刺杀珣王失败,陛下可有降罪?吾的兵权可还在否?
霜原如何了?半月来老将军可曾来信?漠庭还是没秋狩么?”
子徽仪连忙劝道:“殿下稍安勿躁,容大人们一件件禀。”
风临稍呼一口气,盯着柳青等回话,忽然发现谢燕翎不在,问道:“燕翎呢?”
柳青道:“她家中有事,今一早便回去了。方才殿下问我的事,我一件一件答,先说近来朝中异动。
不瞒殿下,这半月来,朝中发生不少大事,先是殿下出事不久,内卫与虎贲军便在穆景坊起了冲突,据说闹出了人命。”
风临道:“闹出了人命?死的是哪方的人,若是虎贲军,可就不大好收场了。”
“是内卫的人。”
“嗯。”风临微微点头,心道只怕这下虎贲军同内卫算结了仇了。
柳青继续道:“再者,后宫吕昭仪之事似有疑影,听说是宫中一位御医与子家私交甚密,吕昭仪死前,都由此人照看。
但怪的是这事只冒出个头,却再没有后话,应是被什么人摁了下来。子丞相也在此后告病,近来似乎都未上朝。”
风临目光转向子徽仪,子徽仪点了点头,称:“母亲的确未上朝。”
好端端的为何提及吕昭仪亡故,此事难道另有隐情?姑姑又因何在这时候告病……风临垂眸思索,只觉有什么头绪隐隐约约,却抓不到,便问柳青:“慕大人近来可联系过你?”
柳青严肃道:“这正是接下来臣要说的。不瞒殿下,此前的消息都是慕大人递的,可慕大人四日前被陛下降旨,调离大理寺,荣升为巡查使了。”
风临一愣,“她升了?陛下要遣她去哪处?”
柳青道:“这慕大人此番,品级虽升,可手里的实权却被削了,皆因陛下只升了官阶,而未赋实差。慕大人此番从经营多年的大理寺卿,一下变为等候圣命的巡查使,当真值得高兴么?
此为明升暗贬啊。”
“居然连她也会受贬。”风临真的有些意外,可意外之余,心中又不免思量:她仕途一向顺风顺水,骤然受了陛下打击,心中难免不好受,又听闻她与家中关系复杂,说不准还有什么糟心之事。人若一旦降了身份,周遭必有冷嘲热讽的,我与她好歹相识一场,她又帮我许多,既然得知,便必得去看看她。
正思索着,又听柳青接着说:“至于珣王一事骤生变故,陛下倒还没有降旨怪罪,因为那时您还没醒么……
但楠安那边,有麻烦了。”
风临心中微沉,面上仍不显露,只道:“你说。”
柳青愁眉又结,道:“唉,殿下,楠安发文广告天下,称……称陛下身边有佞臣作乱,私下截杀亲王,要陛下严惩,以慰楠安之心啊。”
风临道:“哦?佞臣是谁?”
众:……
柳青为难道:“嗯……殿下,这个,有没有可能,这个人是您呢?”
风临道:“怎么可能。”
柳青:……
这是子徽仪开口了,他的嗓音有些干,但听着仍是悦耳:“殿下,之前归府时,母亲也嘱咐了我,命我待殿下醒时务必告知,珣王此番言论实则是威迫陛下。
珣王归南便大肆宣告自己遇刺,却只字不提陛下,只把责任归咎在行刺者身上,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珣王至今未说出行刺者身份——她没有提您。
这便是摆明了要陛下给一个态度,交人还是不交人。
若不交,岂不显得心中有鬼,更难平珣王之怒。
若交,倒可以说不是陛下指使的,似乎稳妥,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交谁呢?
假冒之人,珣王未必买账,她迟迟不说行刺者身份,也许就在这里等着,若陛下找人顶替,珣王必定借此攻击,岂不有损陛下圣誉?
但难道真的把殿下交出去?陛下若想交人,也是为着自己声誉思虑,不想叫世人及宗亲惶恐。
把殿下交出去,不还是宗室相杀么?这于圣誉有何益处?
何况谋杀亲王不是小事,非死不能平楠安之怒。难不成陛下果真要将亲女送与珣王?”
风临撇了下嘴,倒没说什么。
子徽仪道:“故而母亲说,不如避一避。”
风临看着他问:“那你呢,你怎么看?”
子徽仪似乎有点意外她会问自己,沉默了片刻,摇头道:“还是要破局。与其任由珣王生事,不如倒打一耙,直接告她设宴谋杀皇女,畏罪潜逃。只是殿下如今毕竟在京中,行事还是先要摸清陛下的态度……”
话音猛地一顿,子徽仪似乎觉得自己言论不妥,赶忙又补上一句:“我见识短浅,胡说几句,殿下只当浑话听着,切莫当真。”
“嗯……”风临应了一声,但并不算答应,只表示自己听见了。她刚想再问旁事,便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沉重般的脚步声,咚咚咚奔来,一把推开殿门。
“殿下啊!您可算醒啦!咱这些日天天烧香拜佛,老天可算开眼啦!”
褚绥粗声粗气地跑进来,一声雄厚的吼声震得风临有点耳鸣。
她身后,凌寒星与云骁、寒江相继入内,凌寒星穿的很厚实,没下雪的天,居然连狐裘披风都穿在了身上,一路疾走进来,唤道:“阿凤你醒了?”
风临白着脸道:“吾醒了。额,老褚啊,别嚎了,收收声吧……”
“哎!殿下莫怪,咱就是太高兴了。”老褚乐哈哈地拍手道,“今儿真是好日子,一会儿可得好好喝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