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用罕有的鲜明态度,向那些久历政海的老人精传达了一个政治信号:定安王不会为储。
在定安王赴北后,子敏文被退婚了。
子敏文的联姻家族麟原李氏,以其未婚夫李玄灯患病为借口,将这场联姻果断中止。
风临是很久之后才明白,武皇当时对自己的责罚是在向部分人传达政治信号。但她也很快举一反三,明白了子敏文的退婚是受她与长姐影响。
无论愿不愿,她们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当时情况讲,李家的判断不能说错,但李家也没想到武皇会给缙王赐婚子家人,这反而令她们看不透武皇的用意。
究竟陛下亲谁恶谁?意欲何为?那时满朝千百官员,也没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猜得到。
武皇圣意的反复,促成了相府与缙王的关系,但李家与子氏的裂隙,却是无可挽回了。
这场退婚对于子敏文无疑是种羞辱,在当时风雨飘摇的境况,退婚一举甚至对整个清阳子氏都是种羞辱。
自此之后,子家与李家虽未明面闹翻,但关系再不复从前。
子丞相至今都介怀此事,曾经在与子敏文的交谈中,言语间仍提及此事,隐有引以为耻之意。
上次子敏文最终答应帮李思悟带话,多也是看风临的面子。真要私下论讲,她们其实坐不到一起。当初宴上时,子敏文待李思悟也很客气疏离,仅是面上过得去而已。
堂中子敏文踱步走来,对李思悟淡淡一笑,便同风临道:“殿下好巧啊。”
风临道:“是巧。堂姐何时回京的?”
“刚回,本打算今晚去寻您的。”子敏文笑笑,“殿下来此饮酒么?”
风临却道:“堂姐,孤的属下有消息了么?”
子敏文脸上笑容微凝,随即道:“没有。但我已往清阳加派人手,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风临浅淡一笑,低头看向酒杯,用手轻晃了下,忽轻声讲道:“她最好还活着。”
子敏文暗暗握紧袖中手,表面作无事状,接道:“吉人自有天相,她必然无事的。”
“有堂姐这句话,孤便放心了。”风临放下酒杯,慢慢起身往外走。李思悟赶忙跟上。
只是在与子敏文擦身时,风临忽然抬手搭上她的肩膀,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若孤直接问你,你会不会答。”
子敏文霎时怔住。
没再多言,肩上手轻轻拍了拍她,倏尔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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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案牍阁前,慕归雨正与随从和部内属下行走,低声讨论着什么。
前方一个内卫打扮的女子快步行来,一路直奔慕归雨,引得不少人注目。
慕归雨一眼认出是孟品言的手下,立时绕开旁人,往僻静处说话。那内卫做了个揖,对她窃语道:“我们头儿叫我急给大人带句话:‘你存的货,昨晚有人下手了。’”
慕归雨眼神微变,立刻低声追问:“是谁?”
内卫附在耳边,悄声吐出几字,慕归雨微愣,继而缓缓露出微笑,自在心中暗暗道:果然……
她心道此事需急禀殿下,便立刻欲动身,不料却给大理寺来人绊住脚步。来者带着急令,一见便开门见山道:“慕侍郎,魏太傅私宅遇火一案案牍出了问题,那年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是您,事关重大,圣言督促,还请您同我们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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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下午,华京邻州,月惊时将自己藏起的沈雯和姑姑鞠舒朗安置车中,一路悄然往回赶。原本路上太平,却不料在将出州关时,突遇贼人。
那伙贼人十分古怪,蒙面倒不必说,但使用的兵器不似土匪流寇,都是雪亮的长刃。
月惊时当即便明白情况,立刻命人驱车疾驰,但终究车还是敌不过快马,被人追赶而上。她果断拉着这鞠舒朗弃车逃跑,一路往华京方向奔跑。
在千钧一发之际,褚骁带人赶到,当场与人展开厮杀,一番奋力搏斗,终解救出月惊时几人,将那二十来个贼人杀得只剩两个活口。褚骁命人将两贼捆缚起来,塞住口鼻,拉往无人处先来一遍审问。
她与月惊时配合得当,一个套话,一个使手段,不过几刀剐下,便问得是群无籍逃军者,受雇杀人。褚骁思考片刻,决定将二人一并带回华京。
月惊时要她先派人快马回京预先知会殿下接应,待她们赶回京城时,正是傍晚。她们不知华京开始严禁,城门提前落锁,差点进不得京城,幸而风临得信来接应,这才设法将她们带了进来。
风临听得一路遭遇,见自己的人提前赶回,且无伤亡,心中有些高兴,当即命府内人将买回的酒开坛,犒劳回来的人们。并暗暗嘱咐平康乐柏,将鞠舒朗好生安置起来。
听得有酒水喝,府内难得欢快起来。
文轩阁前头有个空殿,风临索性让寒江带人在那里摆酒食,任属下们去高兴一夜。只是下令出京回来的人可以尽情饮,其余人皆要适量。
李思悟本也要往殿里去,但出阁前被风临叫住。二人在风临桌上先摆了两杯。
李思悟感觉她有话要问,便不多言,只静静等着。两三杯后,风临果然开了口,只是问出了个李思悟料想不到的问题。
风临问:“那天,你是怎么一眼认出宁韶的?”
这问题出乎李思悟的意料,她怔了下,却难得没有解释,只低声道:“我就是认得。”
风临却对此回答不满意,一定要问出个答案:“为何会认得,你们许多年没见过,且就算你记得长相,又为何能一眼认出他是宁韶不是宁歆?”
李思悟收起所有笑容,认真的,不带一丝作伪道:“殿下,我从来没有认错过他们。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
风临抬眼凝望她,没有说话,目光又深又沉,笔直投进李思悟的眼中。二人无话,但此时的沉默足以抵过千言万语。
直至此刻,风临才真真正正重新接纳了眼前人。
手提起杯,风临朝着李思悟的方向举了一下:“走吧,去前堂。”
李思悟愣住,呆呆看着眼前的酒杯,忽而眼中酸涩。她拿起自己的酒杯,极珍重极小心地对风临的酒杯碰了一下,像一个终于得到接纳与认可的孩子,声音带着哽咽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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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寒江来到殿厅时,风临正站在人堆里,和亲卫属下们行酒令,哈哈大笑。
气氛十分热闹,众皆欢颜把酒,风临也站在桌前,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跟她们划拳,嘴里大声道:“两相好啊——三星照——”
李思悟坐在她不远处,两手捧着酒杯,呆愣愣看着。
很久没看到风临这样大笑了,寒江站在殿门处看了一会儿,既欢喜,又酸涩。她抬手抹了下眼,满面柔和笑意,走到风临身后,轻声道:“殿下,很晚了,要不要休息呢?”
风临不知喝了多少,已然醉了,听见声音转头,歪着脑袋倚在胳膊上,迷蒙着眼冲她笑:“寒江?寒江是你吗?”
寒江爱怜地理了下她鬓边的乱发,柔声哄道:“是我啊。殿下,不喝了吧?”
对于风临,她总怀着怜爱的目光。风临是她陪伴长大的,从风临还是小皇女时,她就陪在身边了。寒江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团,长成修美光耀的小亲王,如同看着一株小幼苗抽条成挺拔的美树。风临如今虽已长大,可在寒江眼中,她永远是那个爱食甜爱玩闹的小殿下。
很多时候,她总忍不住把风临当小孩来哄,就好像从前在栖梧宫时,哄那个小殿下一样。
风临也迷糊着,却不讨嫌,只嘿嘿笑一声,似寻思片刻,点头道:“好罢,是该歇了。”
她真是喝多了,走路时脚都虚浮,褚骁见状要上前背她,却为寒江拦住:“您还穿着内甲呢,会硌到她,还是我来背吧。”
寒江微微蹲身,轻轻抬手理了下她的鬓发,复而半蹲下声,把人背在背上。在感受到微热的脸靠在自己肩膀的瞬间,她听见风临迷迷糊糊地说:“那天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不和你说,只是怕你担心……寒江,不要多想……”
一颗心软成了水,寒江温柔一笑,轻声说:“傻殿下,我怎么会不明白您呢。”
风临由褚骁扶着,靠在寒江背上,嘴里还在说:“不要放在心上……”
断断续续的话让人失笑,又让人心不禁软起来。寒江把她背在身上,一步步往映辉殿走。
今晚雨停了,月亮又大又圆。微风送来一点青草味,是雨后的气息,吹在身上有些凉,但让人觉得清爽。
背后人有些往下滑,寒江停下脚步,背着风临,把人往上送了送。寒江轻声问“殿下,您冷不冷?”
风临醉了,两只胳膊随意搭在寒江肩上,呼出的热气扑在寒江脖颈,好像在说话,又好像只是在呼吸。
寒江重新往前走,边走边仔细听辨,道旁的树枝上残存着雨水,在叶尖凝成大水珠,摇摇晃晃,吧嗒掉了下来。
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她听见风临说:“寒江……好冷啊……”
“那我快些走。”寒江手臂抓紧了风临,加快脚步。
风临脸靠在她肩膀上,好似没听见寒江的回话,自顾自呢喃着:“寒江……我好冷……”
“这是在哪……天好黑啊……”风临低声喃喃道,“我好像在牢里……看不到光。”
“寒江,我累了,我想回家。”
“领我回家吧,好不好?”
道上的青砖掉下两三滴水痕,绣鞋缓缓踏了过去。
寒江走在路上,少见的没有回她的话。
月净如洗,皓光轻轻垂照在主仆二人身上,怜爱地拂过她们的影子。
寒江低着头,鼻音微重,声音酸涩难出:“抱歉,殿下……我不能……不能带您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