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在榻上沉睡,崔缨像刚出世的孩童般,贪恋着枕席间的舒适温存,却好像,怎么睡都睡不够。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多年,真的累极了,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横竖不过一死,就这样喜欢睡觉也好,为什么要想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呢。”
可是她多希望,这场梦,有睡醒的那一天啊。
多希望一睁眼,妈妈就在灶头边洗菜做饭,爸爸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弟弟在地板上坐着玩游戏,而她敲门回家,告诉他们,她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她什么都有,朋友一个也没弄丢,可是你们看,我还是回来了。
爸爸妈妈们,其实我有多爱我们的小家,其实我有多舍不得你们离我而走。我会长大的啊,我会慢慢懂事的啊,为什么不愿停下来等一等我呢?
……
崔缨病情,在曹植的悉心照料下,竟然意外好转起来了。她身染疫病不治的谣传,也不攻自破。
可从赤壁一役归许后,噩梦频仍,崔缨花了很长时间才分清现实与梦境。她会反复询问曹植,反复确定现在这种安定平静的生活,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想。而这一切的精神隐疾,都归因于那次坠落寒江溺水的经历。
为了尝试走出噩梦,在思蕙摆好洗浴的热水桶出去时,崔缨会憋气藏进花海里,逼自己克服对水的恐惧,并在心中默背《洛神赋》给自己打气。
关于曹植的一切,都是她今后活着的勇气。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你写的这方子,我问过医官,青蒿与防风、黄芪、白术等类似,能缓解寒疟疾,却并不能根治。此疟能痊愈,全赖你存活之心志坚定。”
这天,榻边闲聊时,曹植笑着打趣道:
“等过些时日,父亲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会回谯县老家一趟,住上挺长一段时间的,到时候,我给你打一些我们当地的猎物来,像青耕鸟啊,鸰?啊,还有沙棠果……”
“这些不都是《山海经》里的吗?怎么成了你家乡的特产了?”
“传说,这青耕鸟是可以抵御瘟疫的祥瑞,鸰?形似山鸡,吃了它的肉就不会做噩梦,还有这沙棠,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崔缨被曹植逗乐了,但却转移话题问他另一件事:
“谯县居涡河以北,丞相这次在洧水练军,是预备顺涡河南下,再与东吴开战吗?”
“不错,这回南征,直抵芍陂,定能一举克定吴寇!”
“几月出发呢?主战的文武官员可曾明白,赤壁一役,我们北方的水军败在一个水疫上呢?真的那么着急,要再次挥师南下吗?”
“……”曹植满脸疑惑,“赤壁役不是输在黄盖诈降么?何况我方主力尚存,为何不再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呢?”
“……”
崔缨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糊涂的人还是没有清醒,还在做着天下霸主的梦。
崔缨叹息一声,只恼曹操性情太执拗,但随即想到,自己不想再插手干预任何政事,便很快释怀了。
大病初愈,心中仍是苦闷,且莫名焦虑,崔缨掀被下榻,揽衣出庭,默默地站在女贞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曹植搭着话,他见崔缨看女贞树看得出神,便掣刀过来,在院前舞了几下。
比起曹丕的剑法,曹植花样挺多,实在的少,纯是为了逗她开心。
“为什么人们,要给一个草木取名叫‘女贞’呢?听这名字我便猜得到,人们必然要给它编个贞洁烈女守寡不嫁、对丈夫忠贞不贰的‘传奇故事’。”
曹植闻言,笑着举刀挑起女贞枝叶,反驳她道:“谁说女贞就只有节妇一解啦?我这可有其二解。”
崔缨伸手想抓住曹植伸出的两根手指,却被他躲闪了去,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道:“哪二解?”
曹植歪头笑眼眯眯:“女贞,传说是得名于古时鲁国女子。因其木‘负霜葱翠,振柯凌风,而贞女慕其名,或树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阶庭’,故取名女贞。女贞冬青,士女莫不祈愿得此傲霜斗寒之风骨。阿缨,你想成为这第二解的‘贞女’吗?还是,你只让自己视野狭隘于一解中呢?”
“当然是——”
“当然啦,”曹植只管抢白,“在《神农本草经》中,女贞也是一味良材‘主补中,安五脏,养精神,除百病,久服肥健,轻身不老’,回头我就让思蕙多拔一些给你熬药去!”
崔缨又笑了,连推着他:“多好的女贞啊,干嘛要毁了她们,留着庭院里赏玩,也挺好的。”
“来,试试这刀,看能不能挥几下,不会的话,我教你哦!”
“哈哈哈,你自个儿都只是跟子文哥学了点皮毛,还来教我!等哪天我认真学了刀法,还不见得是谁教谁呢!啊……”
“你看,你看,瞧你现在这弱的,拿都拿不起来呢!”
崔缨掩面笑着转身,就要回室内去,忽而想起什么,遂停驻不前,坐在台阶顶惘然若失。
“从前跟随二哥习武所得强健体魄,经此一役,损伤殆尽矣。又复疾病缠身,早已是羸弱残躯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反正这脚肯定是会留下病根的,往后若是再追逐玩耍,子建,你可要让着我点,我是肯定追不上你了。”
曹植敛起笑意,坐在一旁,认真地说道:“盖寿命长短,骨体强劣,各有人焉。善养者终之,劳忧者半之,虚用者殀之。祸兮福依,阿缨,人生漫漫,切不可自弃。”
“可如果要我性命的是‘天意’呢?”
“冲弟得了寒疟而故去,阿缨同样患上疟病,却能安然无恙,可见天要你活着,这就是‘天意’。”
说话间,原本在房中竹篓里的皎皎,又蹦跳着跑出来。
仲春良辰,日光缱绻,暖意绵绵,皎皎跳到女贞树下的草丛里,就呆着不动了。春来梦醒,冬眠的动物都出来晒太阳了。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子建,我困在了罗网里,我逃不出去啊。大夫人不待见我,子桓哥也因去年的事一直不肯搭理我,在你们这里,我除了你,还有淳儿和节儿,真的再没有人能说得上话了,太孤单,太孤单了……现在养着病没事做,我好像成了府里最没用的闲人。”
“你是一个无用之人吗?我曹植第一个不认呢!”曹植拍拍衣裳站起,也将崔缨扶起,自信地说道,“我们是朋友,更是亲人,亲人,就是不要有任何的猜忌。我说过,将来的路还很长,你将来的每一天,都不会孤单,因为有我曹子建在。有我在,就不会没事做!”
崔缨疑惑曹植的笃定,不知他有何打算,只得将信将疑。
在曹植的眼里,她再次看见了自己,仿佛在说:从前接受不了历史的设定,畏首畏尾,现在,到了你要选择做回你自己的时候了!
次日清晨,曹植早早便在屋外等候,等崔缨开扉出来时,却见台央摆着热腾腾的一盆水,说是给她沐发用。病重这几日,确实无暇他顾,蓬头垢面的,崔缨正惊喜不已,坐下便要在春光下洗头。可徒手一摸,才意识到从前滑直秀发不在,被烈火烧焦的半边已变得蜷曲蓬乱。
正当崔缨握发欲泪时,曹植却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不让崔缨十指沾水,自己反倒卷起袖口,为她一一卸下头绳,随后果断抓起裁刀,将她头上无用的焦发剪弃,又在热水的浸润下,轻重有节地为她梳理发丝。
崔缨呆住了眼,一旁端漆盘的思蕙更是看呆了眼。
时间缓慢流逝,曹植熟练地进行着他的沐发手艺,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脖肩微凉,崔缨不敢动,却从未觉得日光如此舒适温暖,在一轮轮光圈的照耀下,她闭眼珍惜着每时每刻,只愿此时此刻,永远定格。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接下来的半月,曹植每日都来偏院照看崔缨,除了给她找了个名唤“锦儿”的新侍女,还专门去外府寻了个会做南方菜的厨娘。白日里,曹植手把手教崔缨学琴识乐,下棋摹画,督促她练隶字修心静神。在曹植的陪同下,崔缨重新拾起了诸子百家经典著作,却不再像以往在邺城东阁一样,醉心权谋兵法,每日只是研读诗赋文章,诵读《春秋》《史记》《汉书》。
闲暇时,崔缨也爱看曹植作文,会用他平时练诗写赋的废纸,给折成千纸鹤,而每只千纸鹤身上,都有曹植的墨迹,有曹植精心凝作的句子。
“子建,你每日至少耗费三张麻纸,如果我每天折三只,那一年之后,你就会拥有一千只千纸鹤。在我故乡那儿,千纸鹤是祥物,象征纯洁与康健,每当攒齐一千只,都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哦。我懂感恩的,它们一定会保佑将来的你,平安喜乐,自由无忧!”
病情好转后,前来探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崔缨也主动请来教习礼仪女工的傅母。除了卞夫人,对曹植与崔缨日益亲密之事颇有微词,府中上下仍待崔缨如初,虽不曾尊奉到哪儿去,但至少表面客气许多。
至于曹丕,性情薄凉,喜怒鲜形于色,每日忙于内政,很少游猎,对崔缨虽不像从前那样爱理不理,但仍是没有多余的有感情的话。
秦淳和曹节则加入了崔曹的学习小队,一个负责教崔缨习舞塑身,一个负责教崔缨练歌清喉,陪伴着她捱过了最脆弱的一段时光。尤其是在成熟的舞者秦淳的教导下,崔缨的舞技大涨,虽不似她窈窕婀娜跳得雅乐之舞,却深得相和歌舞热情奔放之魂,举止自如,盈盈蹑履,系铃脚踏鞶鼓,纤纤素手,水袖飞扬画屏。
一段时间过后,崔缨的肤泽、身形、容颜、声线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她自己尚无察觉,直到穿上曹植送来的紫曲裾,在曹植眼中捕捉到异样之色,崔缨这才注意到:镜台前的自己,气质已与这个时代的寻常闺秀并无分别。
曹植从崔缨出神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喜是忧,便笑着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未及崔缨反应过来,便被他推坐在梳妆台前。见曹植又是熟稔地教她施粉傅朱,崔缨不禁有些酸涩。
“听节儿讲,以前你在府中,也常给其他妹妹们梳洗打扮,对吗?”
“嗯。”曹植兀自哼着小曲儿。
“那你……会永远只为我梳妆么?”崔缨很小声,很慢地说出这句话。
“啊?”曹植似乎没听到,在镜中露出迷惑的神情,“妹妹你说什么?”
“没什么……”崔缨满脸涨红,颔首翻弄一旁的书简。
“书拿反了哦。”曹植笑。
“噢……”崔缨赶紧一本正经地进入诵读文章的状态。
曹植只扫了一眼:“这册《东观汉记》抄录谬处太多了,你去关内侯王粲府上去借,董乱前的稀世奇书,他那儿多的是。”
“我跟他又不熟,哪敢冒昧叨扰,真羡慕你在许都有那么多好朋友。”
“那可不,这从荆州新来许都的文人,我可是大半都了解的。”
“除了王粲,听说,你最近还跟荀令君长子荀长倩走得挺近的,改天引见他们给我认识认识呗!”
“自然可以,我曹植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不过,你要他们认你这个良友,须得拿出点真才实学来。”
“哎呀,有曹大才子陪我读书,吾复有何忧?”
…… ……
从前,崔缨虽在崔府和曹府都摸过琴弦,到底无师教授,没有毅力和恒心。但养病期间,在曹植的耐心引领下,她总算入了音乐的门槛,基本能掌握五音,并弹奏简单的旋律。曹植教她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郭嘉临终前想听的那首《子衿》。
“那日我将你敲打的音律暗记于心,依着郭祭酒的性情,更正了几个音,重新谱了首《子衿》,你听听,可是祭酒当年借用《诗经》古辞,自创的旋律?”
“是,就是这个……”鼻头一酸,崔缨说不出话,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你再听这支,没记错的话,这应是你当日第一遍弹的另一首《子衿》,而且还是乐府平调曲……”
“不,第一支它不叫《子衿》。”
“那叫什么?”
“《短歌行》,”崔缨坚信地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是丞相当年为郭祭酒作的辞。”
“竟是父亲所写?原来如此……”曹植相信了崔缨的话。但他并不知道,《短歌行》是曹操十年之后宴请外宾时的作品。
“春寒料峭,还是关了门窗,继续点灯读书吧,阿缨?”
曹植见她出神不语,便起身关了沙沙作响的木窗,可崔缨坚持要敞开窗户透气,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