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入夏以来，谢煜和沈居安的见面频次就减少了。从越州回来的头一两周，他俩还维持着搭伙吃三餐的见面频率，课程虽忙但也还是有空闲聊。直到二人在观众席上参与了 45 届小满的颁奖仪式，沈居安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决心投身事业。那会正走回宿舍，谢煜送他到门口，沈居安手搭在门把手上准备刷卡，还没刷上突然就万分豪情地对他说：“我也要拿小满！”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惊得谢煜仿佛在封闭走廊里听见回音。谢煜愣了一秒后点头，以那种电影里主角要出去拯救世界时丈夫或妻子在背后给予支持的深情语气说我相信你。沈居安正想说什么门就被打开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门后林春和拎着保温杯，看着站在门口的沈居安，“46 届小满获得者可以让一下吗？我这个小演员要去打水了。”

下意识后退一步，谢煜转头，看见沈居安的脸白里透粉，没忍住笑出声。

虽然在楼道里大肆宣传梦想还被挪揄着实是一件挂不住面子的事，但沈居安大声喊出口的梦想一般都会配上周密的计划安排。就比如次日他对谢煜说，我可能没办法每天都陪你吃饭了。

“为什么？”

“要剪片子，还要盯着陈宜良要曲子。”沈居安吸着牛奶，面带歉意，“而且还有半个月就期末考了，我还要准备期末考。”

谢煜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反正他是这么自诩的。所以善解人意的谢煜压下心底那种莫名其妙的不情愿，换上宽容大度的微笑，道：“没关系，我也要期末考。学业为重。”

然后就开始了自己吃饭的日子。

说是聚少离多，其实也没那么惨。一个学校一个学院一栋宿舍楼，楼层都是上下层，总会有机会见到的，只是从一日三餐缩减为几日一餐。而后又随着濒临考试越拖越久，就比如今天，谢煜走出考场时突然想起他已经四天没跟沈居安吃饭了。

掏出手机解锁，通知栏里消息弹个不停。今天是考试最后一天，他一大早就爬起来背重点，没空细看手机消息，此时才点开聊天框一条条回复。

早上 6 点 34 分，谢若飞和徐康乐的生日祝福准时发过来，谢煜看着聊天框里的“生日快乐小煜”时还愣了愣，黑屏又亮屏，看到锁屏上明晃晃的“夏至”二字才想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一次备考傻三年，谢煜回了句谢谢妈妈，又切屏回了句谢谢爸爸，而后拨通视频电话。谢邦媛的脸先于谢若飞入镜，凑在镜头面前唱着“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谢煜躲在角落等她唱完，谢邦媛才喊了句“生日快乐”。

应了声谢，谢若飞和徐康乐才又拉着他说些家长里短。无非就是生日快乐，最近怎么样，打了钱给你过生日，礼物也准备好了你收到了吗，多照顾身体之类的话。谢煜一一应了，又听见谢邦媛问他吃了蛋糕没，谢煜摇头，“我才考完试，吃什么蛋糕。”

“那你现在就去吃。我前几天刷到你们学校旁边开了家 Gelato 蛋糕，你去尝尝。”

“你就是想让我去踩雷。”谢煜不上当。

“我明明是给你新建议。”谢邦媛立刻反驳。

说是这么说，但谢邦媛的建议又的确让他思考了一下要怎么过今天，娱乐活动没有，蛋糕总得吃。谢煜正想着吃蛋糕这事，又想起自己三天没跟沈居安吃过饭了。一时之间觉得跟谢邦媛斗嘴都像浪费时间，他应了几句急急忙忙挂电话，谢邦媛看出他着急，问，“怎么，跟女朋友吃饭啊？”

“我没女朋友。”谢煜否认，又说：“我要吃饭了，晚一些再聊吧。”

“滚吧。”

挂断电话，谢煜从角落里拐出来，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让沈居安去跟他吃蛋糕。还没想好是撒娇拿乔还是武力威胁，面前一束花就直冲冲地奔了过来。

教学楼附近人来人往，这么一束花出现着实有些引人耳目。谢煜后退一步，那束花在他面前定住，然后下移，不比花逊色的脸就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谢煜！生日……”

形容声音洪亮的成语有什么来着？谢煜在那一瞬间脑子里划过声如洪钟、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响彻云霄、穿云裂石、响遏行云一系列词，但身体动作明显更前一步上去遏制住声音源头。他捂住面前这人的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呼吸都缠在一起。

沈居安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他的手指，瞳孔里映着他的脸。谢煜明白他疑惑，压低声音：“小声一点，好不好？”

眼睛又眨了眨，表示同意。谢煜放开手，沈居安凑近了一些，抬头在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说：“生日快乐！”

像特务交接暗号。

他接过花，还没说话就被沈居安拉着跑，谢煜抱着花在后面追着沈居安的脚步，问：“跑什么？”

“去吃饭。你不是说想吃南洋菜吗，我看到有个餐厅很漂亮，今天要带你去那吃。”沈居安在路边招了招手，的士司机停下，谢煜还没给出回复就被沈居安扶着肩膀送进后座。他诶了一声，同身旁大喘气的沈居安道：“急什么，吃一秒就吃不上饭了吗？”

“那个位置很好，我们要早点到。”沈居安转头看他。

后续他才明白沈居安的意思。

沈居安看了那家装潢漂亮的餐厅，最好的位置可以提前预定，本想提前定下，却被告知未成年需要家长同意。没有办法，只能拉着谢煜早点赶过去。

他想着能有多漂亮值得跑步吃饭，事实上沈居安的眼光没有错，的确挺漂亮的。

南洋风格的餐厅，一进门就是满地的木槿印花瓷砖，前厅一色豆绿色墙面，错落摆着各式植物，乌木柜台藤编桌椅在其中交错。正大门所在门面并列八个拱形落地窗，沿窗排列二人餐台。四人台和多人台的进餐区域被竹制门窗隔断，门窗上嵌无色海棠花玻璃，朦胧透光，只能看见身后的枣红色墙柜。

本以为在前厅，却不想沈居安带着他往里走直奔柜台，“我要阳光房 6 号位。”

柜台低头填登记，又问几号人，二人。笔一落下便领着他们去阳光房。

谢煜本以为前厅植物就已经足够丰富，却不想阳光房内更加夸张。墙壁被玻璃取代，装饰全是各色热带植物，芭蕉、蒲葵、龟背竹、天堂鸟、细叶棕榈、龙鳞春羽，小型植物也见缝插针。谢煜眼睛一扫就看到了各色芋属植物，苹果竹芋、诺比海芋、白犀牛海芋和绿天鹅海芋，更别提他们现在桌子上那颗忍者海芋。沈居安眼光独到，6 号餐桌位于阳光房稍北侧，午后太阳早已下降，阳光从南侧斜斜射进来，又被植物筛去大半，留下的竟只有一层柔和光晕笼罩在他们身上。

黄梨椰浆炖虾、金龙白花鸡、乌打鱼饼、香茅海鲜猪肉串、肉骨茶汤、黄姜饭还有一份伽椰吐司。服务员一道道上菜报菜名，沈居安在一旁拆蛋糕盒子。

在国艺见面的时候他就拎着盒子，谢煜明知故问是什么，沈居安提了提盒子，笑眯眯地说是精挑细选的蛋糕。谢煜又打量了一眼，尾音拖长，“哦——精挑细选——”

却不想是真的精挑细选。

“这个是我今天早上去烘焙坊里做的。从蛋糕胚到抹面都是。”保温盒褪去，蛋糕才缓缓露出真颜。不是时兴的的冰淇淋，也不是慕斯，更不是潮流的 Gelato，是最传统的水果奶油蛋糕。造型也很中规中矩，奶油抹面上置水果，手作痕迹极为明显，谢煜能清楚地看见侧面的粗糙抹痕。

4 寸的小蛋糕，再怎么欣赏也不过几秒的事情，谢煜却看了很久。他扶着蛋糕细细打量，久到沈居安都有些不自在，忐忑问他是不是不好看。

“很好看。”谢煜笑，道：“怎么想到给我做？”

“我在家也给爸爸妈妈做，所以也想着给你做一个。”沈居安说得很轻快，“你要过生日诶。”

不知怎的回到十四岁生日那天，谢煜在众人的起哄中从甲板一跃而下，一头扎进冰凉的海水里。水波缓缓推开，他在海里向上看，朦胧的太阳就在他的头顶，像一轮紫色的花，洒出的光辉将邮轮上的所有嘈杂隔绝在外，方才还不绝于耳的欢乐声音被水面隔开，一切安静得仿佛从未发生。

“想送给你两件礼物，但有一件带不过来。回去再给你。”沈居安把手机递过来，谢煜低头看，Burton 的单板滑雪板。

“你经常滑雪嘛，但是我没滑过雪，不知道你适合什么样的，只能根据查的资料和店员推荐选了个感觉适合你的。”沈居安有些不好意思，“要是你用了不好用就摆在家里看看吧……”说罢又把手边的一个盒子提上来。

还没对滑雪板发表赞美，新的礼物盒子就夺去视线，沈居安的动作明显慎重许多。谢煜盯着那墨绿的盒子缓缓打开，方才的鲜花落在旁座，沈居安的第二束花静静躺在其中——一束彩色玻璃花。谢煜小心翼翼接过，被玻璃过滤后的阳光又一次折射在玻璃上，流光溢彩的花瓣在其中浸泡出湿漉漉的光泽。视线依着光泽的印记看去，沈居安洁白的脸颊被染上斑斓的色彩，一双眼睛盈着下午四点的阳光，褐色的虹膜晶莹剔透得过分，谢煜清楚地看见他的黑色瞳仁。

心脏的起伏突然明显，谢煜低头看花，视线被盒子里的卡片吸走。他伸手拿起卡片，沈居安清瘦的钢笔字在其上飞舞，缠出一首短诗——

Nor did I wonder at the lily’s white,

Nor praise the deep vermilion in the rose;

They were but sweet, but figures of delight,

Drawn after you, you pattern of all those.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九十八首。谢煜读完突然想笑，事实上他也的确笑了，沈居安看见他的笑容面露不解，凑近了些看那张卡片，问：“我抄错了？”

“为什么会是这首？”谢煜问，手指抚摸着玻璃花束里相互纠缠的绿色枝茎，其上盛开着百合、山茶、鸢尾、海棠、玫瑰、矢车菊、风信子……一共十九朵。谢煜的手指在玫瑰花瓣上停留，又问：“为什么是不一样的花？”

“因为下一首是‘没有一朵不从你那里偷取芬芳和婀娜’？”沈居安说得很轻快，也伸手碰了碰花瓣，再开口时声音却像海水一样漫过谢煜的身体，“因为希望你的生命里鲜花永不凋谢。”

他想起那轮紫色花一样太阳，又想起矢车菊一样的海水。没有人知道小美人鱼的嗓音如何动听，只有谢煜听到了沈居安此时的声音，清脆的，温和的，真诚的，友善的，缓缓道来的，娓娓动听的，令人困扰的，祝福。

“总是想起你说最是人间留不住，其实王国维这句话是正确的，我们的主观能动性毕竟无法抗衡所有的物质规律。但听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总觉得惆怅，好像这句话不应该由你说出来，毕竟你可是谢煜，随着夏日一起降临的孩子。我一向迷信夏日会发生所有奇迹，所以便想要去试试人定胜天的法则是否可行，比如，把盛开的鲜花永远定格在你的生命里。”沈居安停了停，笑，语气郑重了许多，“不过做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证明，毕竟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于我们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话音刚落，谢煜猛一抬头，看到夏至当日丰盈的阳光透过树叶被筛成零碎的光斑，悄无声息地落在沈居安的白色衬衫上，宛如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黄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