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界的溪流会流向何方？会不会有这么一条溪流，它会流向妖界，然后汇聚在神妖两界的分界处？
母妃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不懂得如何回答她，只能去藏书殿里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等到了母妃离世许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母妃真正想问的并不是世间的溪流，而是在问：
她是否……还会有回家的机会。
……
我的母妃是个钟灵毓秀的小仙，她有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她长得比一般的小仙都要矮。
她每次和我的父王站在一起，都只能仰着头看他。
但我知道，父王曾经真心爱过她。
因为我看见父王会附下身配合她，母妃会笑意盈盈地把唇印在他的脸上。
他会在每个妖界重要的节日里只陪着她，他会在空闲时陪着她看日出日落。
可惜啊，父王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父王的妃子越来越多之后，他不再出现在我们的愿情殿。
当故作的深情远去，这个男人真正的模样才终于显现，他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母妃他的答案，母妃又怎会纠缠于他？
可母妃虽然清楚的知道父王不会回头，心里的思绪却越来越沉，我午夜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总是看到她一个人倚靠在床头，灯火很暗，却足够将她的影子画在墙上。
那时年幼的我不知道母妃的心事，直到长大了我才明白母妃心中执念深深的原因。
在父王所有的妃子里，只有她得了父王亲赐的凤冠霞披。
若是不曾得到过偏爱也就罢了，可是母妃得到了，所以失去便会显得格外的残酷和难以忍受。
……
水相看的母妃和我的母妃一样，她们都是从神仙界来到妖界的。
我和水相看有着相似的境遇，但却选择了走不同的路。
在太子月出现之前，是我羡慕他有母妃陪着长大，而在太子月出现之后，则是他羡慕我在妖界的地位。
我们都不是幸运的人，也从来不曾被老天爷偏爱，唯一的相同点不过是……
我们都是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妖王的儿子。
至于我和水相看谁的母妃更后悔，这个问题或许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才有答案了。
她们有时会在妖界王宫偶遇，她们看着对方身上那些来自神仙界的气息逐渐便淡，就像是在看自己。
她们都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父王刚开始冷落母妃和我时，我曾不甘地问母妃父王为何如此。
母妃摆弄着手上的水晶树说：不爱就不爱了，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细小的水晶颗粒被母妃的巧手绑起来，然后做成了一棵水晶树。
据母妃说，这是母妃的娘亲最喜欢的。
在母妃意外离世之前，母妃已经做了百余棵水晶树，它们被摆在愿情殿里，像是在陪着母妃。
母妃总是会看着它们出神，我知道，她想家了。
可是父王不会答应让她回去看看的，因为她已经没有了和他谈判的资格。
她和我都已经身在父王的地盘，又能够往哪里逃？
……
神仙界说，我的母妃是神仙界的叛徒。
而妖界则说，我的母妃是神仙界派来的奸细。
哪边都说她是叛徒，她有苦难言。
其实之前妖界一直都有这样的非议，只是那时候父王还对我们上心。
或许唯一变的，不过是父王的信与不信，愿不愿意帮我们吧。
我的母妃离开得太突然，那是一个风沙将至的傍晚，我站在廊下等母妃回来。
可是我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殿里的妖侍都出来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却执着地等在廊下。
“殿下，快回去吧，要是愿妃回来见到你这个样子会心疼的。”
当时我的心无故地跳得很快，像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很快，风沙来了。
我抱着廊柱蹲在廊下，把脸埋在手臂间，执着地在风沙中继续等母妃回来。
一直等到晚上，一个妖侍脸上带着慌乱跑了回来，她一见到我就跪在了地上，她眼睛红红的，支支吾吾地对我说。
“殿下，不要再等了，愿妃她……已经……”
她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根簪子，她的手一直在颤抖，像是在害怕。
“这是愿妃留给您的，您一定要好好保管，莫要让别人抢去。”
簪子上有未擦干的血迹，看着它，我的心跳好像要停下，我看着她手里的簪子，很久都没有动作。
直到外面传来混乱的声音，她才连忙过来把我拉起来，带着我躲进愿情殿的暗室里。
三日之后，我才被放了出来，这三日里，一直都是她在给我送饭。
可是在第三日时，她没有来。
打开暗室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妖侍，我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躲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或许是这一眼取悦了他，又或者是这一眼激发了他心里的恶意，他直接粗鲁地把我拽了出去，然后不顾我的反抗把我丢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我瑟缩着抬起头，就看见了背对着我站着的父王。
我在那一天初次见到了父王的复杂，我终于懵懵懂懂地明白，或许我所见到过的父王，只不过是他无数深沉里，为数不多的一片角落。
他抬起手挥了挥，然后一座棺椁就被妖侍抬着，走出了愿情殿。
我知道，那座棺椁里，放着我母妃的尸身。
原来，我再也等不到母妃回来了啊。
……
几日之后，有妖敲响了我的门。
我已经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几天了，不想下床去开门。
可是下一瞬门就被打开了，来人来到我的床前，用杯子给我喂了些水。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认出她是之前总是跟在母妃身边的那个妖侍，她还没有死。
我有些放心，可是又被她的话打碎了所有的幻想。
她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
“殿下，愿妃的愿情殿，日后您就不要回去了，那地方住着不好，您日后得换一个地方住了。”
在我被几个妖侍带向妖城王宫的偏僻角落时，我路过了我曾经住着的愿情殿，我看着里面忙着翻新的妖侍，还有昂着脑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的妃子，终于明白了什么。
看来愿情殿，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原来母妃精心装扮的愿情殿，不过是一间可以随意换主人的客栈客房。
里面住着的只能是可以取悦父王的妃子。
没有了母妃，很快会有新的妃子住进去。
我停在原地不愿意走，里面的一切都是母妃亲手布置的，可是现在，那些母妃亲手绣的枕头却被他们随意地丢在地上。
我终于知道之前那个妖侍为什么对我说一定要保管好这只发簪了。
因为我什么也留不下，这是我唯一能够留下的，来自母妃的东西。
在住进王宫偏僻角落的第一天，我哭了一整夜，哭我什么都没有了，哭我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有些妖侍听到了我的哭声，虽然没有对我落井下石，但却毫不避讳的在我面前谈论我的母妃，他们故意压低的声音仿佛是对我的嘲笑，笑我的苦难，笑我的失去。
……
在母妃刚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扯着手里母妃曾经穿过的衣裙，像是扯着一道船帆。
我知道母妃已经乘坐上回家的小船，先一步离开了，她只留我一个人在这寒冷的王宫里。
曾经母妃是我的船，可从此以后，我必须得为自己造船，直到有一日，我的船变得无坚不催，那时的我就可以扬帆起航了。
我曾经因为她的离开而落入深海，但她永远是我心中的船帆，哪怕是我以后只能升起孤帆扬帆远航，她也会在远方等着我。
她是那个不知名的海岸，而我总有一日会靠岸，回到她的怀抱里。
……
母妃在神仙界是个父母双全，被宠大的小仙。
所有人都说，母妃是自己叛出的神仙界。
但是我却认为，一定是父王骗了她。
因为母妃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怀念在神仙界时的日子。
她会给我讲自己在神仙界的过往，她在讲那些故事的时候，眼里都是笑意。
她告诉我，神仙界有个很有意思的习俗，所有的神仙们都会在新年的第一天相聚，他们会互相交换赠礼，不常见的朋友们会约好明年再见。
到那一天，南天门的大门打开，欢迎下界所有的地仙上来共饮。
母妃年少时最喜欢这个日子，她会和她的爹娘早早地来到大家相聚的地方。
可是自遇上父王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属于她的位置早已经被其他神仙占据，而她的爹娘也因为不想睹物思人，不再出现，常年隐居于仙山之中。
我不懂，母妃自小从不缺爱，却为何会跌入父王这样的男人的温柔陷阱里。
父王不值得，他可以有很多的妃子，这件事母妃一定知道。
我的母妃，她本该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仙子。
可惜啊，父王给母妃布下的陷阱实在是太难以逃脱了。
年少的母妃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跌了进去，之后一蹶不起。
……
因为母妃在我心里给我种下了对神仙界的向往，所以我才在逃离妖界王宫后把神仙界作为第一个目的地，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我想要保护的姑娘。
我隔着法翠色的长布抓住了她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我的方向。
我不想再迷路了，所以在她身边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把她的模样印在了脑海里。
我知道，她是我想要去到的方向。
其实那一次，我本来是想要找母妃在神仙界的爹娘的，可是……神仙界太大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我想要看看母妃一直惦记的他们过得好不好？还有，母妃在世时总是和我提起她住的屋子外有一棵山茶花树，我想去给它浇浇水，让它认识一下我。
要是能够亲眼见到我的外公外婆，我会告诉他们母妃一直都很怀念你们做的馄饨，她在妖界怎么也做不出来那种味道。
……
我无法理解父王对权力的狂热，不论我是否拥有权力，我都不曾被权力迷惑。
这种通透和淡然来源于母妃对我的教导，她让我知道有比权力更加重要的事情。
可惜，我这个对王位最不感兴趣的皇子却被天意选中了。
在我成为太子的那一天，我看着妖界王宫，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这座王宫，乃至整个妖界，以后都会是我的了。
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的权力自然是需要我付出代价的，我失去了自由。
在父王把金色流苏发簪插在我的脑袋上后，自由就成了我此生最奢侈的梦想。
……
对了，母妃，要是你还活在世上，我想问问你：
我的发簪，怎样才能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