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和其他队友隔出了一段距离，气氛严肃。众人以为他们在讲什么正经事，便没有过来打扰。

话音落下，空气短暂凝滞一瞬。

唐玉律轻掐指尖，汗水从眼角划过，有些许渗进去，一瞬泛起酸痛感。

于是他闭上眼，不去看柳桦枰诧异的眼神，而是接着往下说。

以己度人一下，他觉得，柳桦枰和自己在某方面有点像——都喜欢分析这分析那，兴许脑子里还有针对每个人制定的人物模型。但他们的思维根基，又是截然不同的。

他分析人时，能获得的背景信息有限，那么当事人的“个人感情”就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可是感情太不稳定，极易受影响。

而柳桦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似乎将“感情”在分析中完全剔出去了。

不过，他并非完全不知晓它的作用。于他而言，它更像是一个不知道原理、但非常好用的工具。

既然是工具，就可以随时摆出来，随时利用。

比如刚刚，唐玉律知道自己那句“希望落空”会给人造成多大的误解，也知道柳桦枰对此根本无所谓。否则，他绝对不会说那样伤人的话。

心里明白归明白，他却还是被对方的诧异眼神唬了一下——尽管那是装出来的。

说实话，唐玉律现在有那么一点点拧巴。也不是不爽，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可能是在舒适圈里待太久了，突然遇到这么个无法共情的人感到棘手？

可能是有一点懊恼，引以为傲的共情能力居然三番五次失手？

或者再往深想一点，没准他只是不认可对方那和他看似相似、实则完全背离的思维逻辑...

无论是什么，唐玉律决定遵从本心。

“出于感情也好、理性也好，无论我回答什么，于你而言，其实都没有区别。

“你真正在意的也不是我对你的看法，你只是想看我会做出什么反应，想知道我会选择两边选项中的哪一条。

“就像是一个亟待完善的人物模型，关键节点处总有分支。选了A，就能推导出B；选了C，又或将能引出其他可能性。”

而他的回答也很明显——

他哪条都不选。

唐玉律始终坚信，感情是不可欺骗、不可凭空捏造的。

既然把它当成工具，那就要做好被工具反过来骗的准备。

就像刚才，柳桦枰估摸着真以为他讨厌他，还特意装出一副受伤的表情。结果现在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无处安放的演技全喂了空气。

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也当成了分析对象。

人类抽丝剥茧，说的头头是道，神采飞扬。那些常人眼中难以理解的话从他口中迸出，末了还歪歪头，挑衅般地问：

“如何，我符合你给我预设的‘人物模型’吗？”

柳桦枰止住脚步。

他唇角浅浅的笑意不见了，是突然消失的，没有丝毫征兆。一双幽黑瞳仁如死水般毫无生机，静静地望过来。

唐玉律一愣。

继而警铃大作。

他是不是该跑了？！

诚然，STOALS里的非人类成员非常多，可大家都会笑会闹，从没有谁给他如此鲜明的非人感——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面站着的，是个没有感情、没有心跳、除了一副与人类相似的皮囊外什么都没有的——

怪物。

于是他也停下，和柳桦枰隔着一米，遥遥对视。

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于人类而言是安全距离，对非人类来说触手可及。是远的，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深，他看不清眼底藏着什么；可又确实很近，近到那人刻意伪装出的呼吸声飘过来，一下一下，频率越发熟悉。

咚咚咚咚，唐玉律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是他的心跳声。它缩在狭小的地方热情鼓动、舞动着，受同频呼吸声的感召，越发热烈，甚至想冲破薄薄的屏障，想蹦出来。唐玉律指尖冰凉，脑袋发热，气管中进出气体极少，呼吸几近停滞。

供血貌似有点太足了。他晕乎乎地想。

像是过了十秒，像是过了十年。柳桦枰再次勾起嘴角——这是示好的标志吗？唐玉律不知道。因为那人没有任何表示，好像只是觉得自己该笑一下，然后换了个方向，自顾自地走了。

出了这件事，唐玉律原本还在担忧如何处理队内关系，没想到他根本不用操心。

因为当天晚上——甚至还没到第二天，柳桦枰又找了过来，哥俩好地给他传授麦麸经验。

“我演技不好，演出来的东西太假了，她们不会喜欢看的。”唐玉律皱眉。

“能演一辈子就是真的。”

柳桦枰笑眯眯地说，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唐玉律的幻觉。

可唐玉律的想法没有变，还是拒绝营业。

他当然想火，炒cp也不失为让团队人气迅速提升的一种方法，可他不喜欢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跟别人刻意地相处，有种利用感情的嫌疑。

只是，当他真的下定决心时，《MHB》的惨淡数据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当初在新罗国时，就算发展再差，也终归还是有舞台的。

团队快解散时，那边公司破天荒地找上他，给他画了大饼。粉丝们也知道内娱是个什么行情，都很希望他能留在那边发展。

可以这么说。

他此次回国发展的行为，从一开始就不被任何人期待。

一意孤行的后果就是辜负了粉丝，甚至有可能连累队友...

他真的适合创作吗？

又真的找对方向了吗？

总之，唐玉律脑内进行一番激烈斗争，最终还是“顺其自然”占了上风。

在真的山穷水尽之前，作为团队策划与领导，他还不想给在娱乐圈方面涉世未深的队友们灌输那种思想。

这个舞台的单独cut被搬运到各大网站，光是毕站就在几天之内破了百万播放量。

评价比较两极分化。

【救命，有种平时喜欢吃的小零食被端上正餐的不伦不类感】

【谁教他们这么表演的？在正经电视台上表演这种东西？...我好像理解守旧派的心理了】

【好丢人，感觉上不得台面】

【srds这又不是什么春晚类的国家平台，只是个普通综艺啊。综艺是干嘛的，不就是让观众看个乐的吗？】

【我也会看某些人口中“上的了台面”的东西来提升审美，但在当了社畜做牛做马劳累一整天后，好不容易回到家，我只想看一些娱乐的东西放松大脑】

【有些人的话真给我看笑了。路人也就罢了，自己带粉籍的，你哥哥姐姐在这节目表演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您正主都能“上台面”，还有谁不能？】

【你们都在笑，只有我注意到他们的实力吗...】

【不不不，我也想说...本来我对这种搞事情舞台是持中立态度的，但是...】

歌词虽抽象，实力是真强。

如果不看歌词的话，唱的还有点好听；如果静音的话，跳的还有点好看。

娱乐圈有一套自己的化学式。空有整活、而无实力作基底，很容易反应出“小丑”——当下反响或许热烈，其实都是看笑话的，轻轻一挥就散了，堵上盖子怕是也无法阻止其挥发。

反之，若有实力托底，生成物便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纯粹，愈发凸显出醇厚的香甜。

唐玉律跟了一段时间的网络舆论。

夸他们的声音逐渐占据上风，不少慕名而来的路人跑去听专辑前两首歌，纷纷留下“内娱好像有希望了！”的反馈，停滞一段时间的音源销量再度上涨。

超话里，粉丝们的二创显著增多，大多是以新舞台为背景画表情包、或是写团体向抽象短文。整个二创氛围，以“抽象”“沙雕”为基础呈现欣欣向荣之势。

团队名气提升如此明显，当然被各方注意到。最新一期结束后，《麦者为王》节目组对部分人进行了一次采访。

“认同‘偶像是商品’这个观点吗？”

“那得看这句话中的‘偶像’是指什么。偶像的歌？偶像的人设？还是偶像附带的商业价值？如果是这些方面的话，或许的确可以称之为商品。但是，”唐玉律沉思，“如果是指偶像本人，也就是说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你’，那就另当别论。

“毕竟，如果连你自己都在主动物化、不想赋予自己人的权利和义务，那么...当你想表达个人的强烈意愿时，谁又会尊重你的选择呢？”

唐玉律说这话时，只是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并没有在隐射什么。

不巧的是，贺镜肯定了这句话。

他的大致意思是，爱豆本身就会被观众们比较颜值、性格、实力等等，喜欢的就pick，不对口就换下一个，确实可以算作商品。

所以爱豆要提升自身业务能力，才能通过“质检”，对得起在他们身上做了投资的粉丝。

节目组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么好的炒作机会，当下就买足了拉踩通稿。

二者粉丝前段时间才撕过，气还没完全消下去。火星子落到上面，不久就炽焰四起，炮火烛天。

这期间，唐玉律一直关注着网络舆论的动向。

糖粉与贺粉理性探讨，在吵的边缘反复试探，他没管。

战斗号角吹响，贺粉开始大规模控评，他没有动作。

战况逐步焦灼，自家超话即将被冲，还连带着人身攻击。

他出手了。

正常思想碰撞没必要加以制止，适度的火气也会给自身带来热度，对方又骂得难听，路人对谁的观感更差显而易见。对方作茧自缚，他乐见其成。

虽说言语是刃，杀人不眨眼，不过以前嘛，比这难听的多的多的话，他也没少听。所以他并不在意这些。

但是，他不在意，他的粉丝会在意。

出道后，自己身上倾注了太多来自他人的情感。唐玉律时常觉得，他的身体、基于那之上的名声，已经不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他也就算了，但喜欢他的人可不能难过啊。

眼看舆论差不多平定下来，NewRealms那边的粉丝突然横插一脚加入战局。

有先前“换座事件”的影响，但更多的，貌似是朱子星本人的原因。

STOALS表演完霸总舞台后，他在唐玉律面前的刷脸率显著提高，经常在节目还在录制时就跑来问唐玉律很多自己训练时遇到的问题，而自己也会知无不言。明明是正常相处，落进对方粉丝眼里却全然变了味。

她们一致认定自己是皇族，自家哥哥被公司逼着卖腐，好不可怜。

红人粉们体量更大，即使花足够多的钱，也并不是那么好压制。后续表演迫在眉睫，一专剩下的歌曲制作却仍未完工，他每天都像个陀螺仪，被各种事情组成的狂卷风旋到天上转圈圈。

一专共计六首歌，目前已发出两首，三首音频录制完毕，正在拍摄MV，过段时间就可以发表。这剩下的一首，唐玉律却犯了难。

见《My Happy Birthday》的成绩不理想，他便一直在思索，若个人意念与大众意识不兼容，需要向主流妥协吗？而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如此喜欢舞台，为何要坚持写歌？

答案没有那么难想。

他找了许久，终于从书架角落找到了几个被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小本子。它们被时间覆上陈旧的灰，看起来有些褪色发黄。

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本子，是他的灵感来源。除他之外，还没有人看过。

唐玉律指尖颤抖，缓缓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