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彦时安却一迟迟未起。
彦夫人见一晌未见她,命养娘过来瞧瞧,“怎么回事?”
“昨夜二小姐闹腹痛,折腾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下。”侍女玉芽往里屋看了看,想着小姐许是没歇够。
“二姑娘躲懒,可从未睡到这个时候。”
两人心觉不妙,忙进屋去瞧。
“姑娘,姑娘?”
见床上的人并未动弹,慌了神,“去寻大夫!”
李至简听闻内院慌乱,庭院内进进出出三四个小厮,“内院我不便入内,你去看看。”
待金玉精沿墙缝走远了,李至简闭门唤起不涉川,“川流不息,渊潭取映。”碧蓝的水流在半空中蜿蜒有序地铺开,众人命途并未改变。
金玉精穿墙而入,“彦姑娘不是很好,不像普通的病灶。我用灵力探查了,并未发现邪祟。不过……她体内缠绕着丝缕他物的气息。”
“不是魂物,那便是活物。她有什么感觉吗?”
“听下人说先是闹了肚子,睡下后就再没起来过,脉象平稳。”
李至简心中已有了七八分准头,“去看看。”
***
梁则川彻夜未归,正欲上车回梁宅,瞥见一个十分眼熟的小丫头,“你不是时安跟前的吗?”
玉芽闻声红着眼走过来请了安,“梁老板,我们姑娘病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梁则川放下抬帘的手。
玉芽悄悄凑过来,“姑娘昨晚上偷偷去了西市,我没敢告诉府里的人。”
听见西市两个字,梁则川瞬时收回了目光,“现在如何了?”
“昏迷不醒,已经让马车载着第三个大夫去了。”
“莫慌。”
梁则川已然猜到原由,握紧袖口坐回厢内。
回到梁宅,他独自进到书房,屏退了下人,转动了书案上的狼毫毛笔,一闪密门嗡嗡地转开了。
玻璃描金盖罐中装满了昙花花瓣,其上缀满透明水珠。
梁则川伸手握住罐旁的小瓶,回想起昨日和丰阁内的谈话。
“……梁老板确实有诚意,不过,有些事还得请梁老板帮忙。和丰阁的对手可不止这一家,‘皇商’主子可是势在必得的。”
梁则川眉目紧缩,下决心似的,又轻轻将小瓶放回原处。
***
李至简站在坐屏前,透过屏风的软罗纱,隐约看见彦时安的身影。
顿时察觉她体内邪物,“万象澄澈,诡物显形。”
金玉精惊呼,“怎么什么都没有?”
“是跳珠蛊,状若水滴,不易被察觉。以草木为食,最喜昙花。”
昙华一梦糕!
“那岂不是有很多人都中蛊了。李至简,我得提醒你,你的愿主是彦时宁,治病救人不归你管,你也救不过来的。”
“彦时安至关重要。”
“她吃得不多,并无大碍。”
李至简并不听劝,双手相交,并拢食指小指,“命字诀上,解沉疴。”
等了片刻,手中的法阵并未亮起,他复念了一遍,仍未生效。
“文喻迟快来了,留点力气防着那些小人,才是真正帮她。”
“不涉川无异象,先去找药。”话音未落,便匆匆化了一阵白雾,显身至神山的秘书楼。
周身是通天的石柱,齐上尽是藏书,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至简默想跳珠蛊,便有灵光如流星,在石柱旁缠绕而上,随后环住几本古籍,朝他飞送来。
他查阅得飞快,金玉精也用自己圆滚的身体帮忙翻着书页,一柱香时间便找到了答案,“百日草果实。”
与昙花正相反,百日草需要常年日照。整个生长过程极长,一期只得一颗果实,是红尾环狐最喜爱的食物。
金玉精看完闪着金光的秘字,迟疑道,“这果子一定十分珍贵,可我们的金子都给文喻迟了。”
“去吉祥天找司药。”
司药殿内处处神草,还未入内,沁人心脾的香气便扑了过来。
司药正替东边的神药灌输灵力,并未回身,便认出了来者是谁,“金玉精已痊愈,怎么又来了?”
看他半天支吾,心中已了然,“凡人的病自有凡人去医,你就更不该插手了。”
李至简辩解到,“这次心愿,她很重要。”
司药收势,语重心长道,“若是该帮,灵力就不会被禁。至简,不可有偏私啊。”
李至简不语。
庞眉皓发的老者捋着胡子走过来,嗓音如黄钟大吕,“这些年攒的灵力都拿来给金玉精换药了吧。至简,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真正护好想护的人啊。”
他恭敬一揖,退身出去,转而对金玉精念到,“去西戎找药。”
***
“姑娘你可算醒了。”听见彦时安昏昏起身,玉芽赶忙走进伺候。
彦时安抬手揉了揉眼,头疼脑热,在床边找了半天鞋“我睡了很长时间吗?”起身才顿觉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腿软、腰酸、胸口疼……
“可不是,文家哥儿都进京了。已经安顿好了,就住在府里。”
彦时安惊站起,“什么?文姨娘呢?”
“老爷让她帮衬着宁姐儿去外乡打理田庄,她可高兴了。”
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还好没有误事,“还有其他事吗?”
“老爷猜到你去了西市,不过被大仙圆回来了。”
彦时安倾身瞅了眼床尾的红木箱,见衣服安然无恙,才缓缓道“父亲怎么知道?”
玉芽一边语调惊颤地答,一遍替她梳洗,“京中不少人患了一样的病。查到昙华一梦糕上了,说是糕点不干净,已经查封了。老爷自然就知道了。”
她心头疑惑,李家铺子做糕点百来年了,怎会说不干净就不干净,“李至简怎么说,父亲没怪他吧。”
“他说糕点是他带回来的,不过药也是他寻来的。还好小姐你吃得少,有不少人丧命呢。老爷都急坏了。”
彦时安错愕道,“怎会闹出人命?”
“还在查呢。”答了这句,玉芽便去告知家里人了。
李至简也吃了!
彦时安耐心安慰了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半天,才得以抽身去到偏厅,“你没事吧?哪来的药”
他端庄地坐在院中石桌旁,安安稳稳品着茶,“百日草,山顶上到处都是。解药已经交给官府了,是个西凉药师去领悬赏了。”
走到身前才发现李至简脸上十分倦怠,手上裹着的白布醒目至极。
李至简摊开手,看着手背上干涸的暗红血迹,彦时安心中一咯噔 “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采药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无碍。”
金玉精暗啐道,“哪里是划伤,明明是被那狐狸咬的。”
李至简看她满目担忧,怕她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笑着岔开话题,“各行的皇商选出来了。镜花楼惹上人命官司,大家都觉得晦气,避而远之了。名号自然而然落在和丰阁头上。”
如此一来,梁则川略胜一筹了。
李至简在不涉川中看到了事情原委,迟疑道,“梁老板……新开了酒肆。”
“他开什么都不稀奇。”彦时安不假思索地说到,出口的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开酒肆对他来说的确不稀罕,可这个时间点,却很古怪。
彦时安用眼神示意他,去看看?
“刚醒又要跑到哪去?这几日京中不太平,你老老实实待着。”
彦父的声音从拱门前传来,彦时安怯怯地转身行了个礼。
抬头便迎上父亲投来严厉地目光,“别又想着偷跑。”
不是瞒过去了吗,彦时安小声抗议到,“天子脚下,谁敢造次。”
“天子脚下,有人公然下毒,太平吗?就是你去西市那晚,烟花的火苗掉下来,仓库走水烧了不少人,凶手还逍遥法外呐!”
彦父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看了一眼李至简,他也算是彦家的救命恩人,不必避嫌,“今日早朝,龙颜不悦,当庭训诫薛将军教子无方,罚俸半年。还下旨杖责薛程,让他闭门思过,以示惩戒。”
“只是惩戒?”
彦父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是惩戒。”
***
梁则川听过消息后心中愤然一拍桌,是上位者惯用的制衡手段。
和丰阁的老板暗地里谑笑,表面却安慰道,“老弟莫要心急,这次皇商的事做得就很好,上头十分满意。那位能当众斥责,就是对薛家的警告。只要肯听吩咐,总有机会的。”
他说完便起身要走,梁则川躬身谢过。
送走了他,梁则川脸上恭敬的笑容即刻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疏离神秘。
看了眼酒肆里忙里忙外的管事便离开了,这家店本就是幌子。
如今朝堂上敢公然与三皇子、薛家作对的,也只有五皇子了,这和丰阁背后是哪位神仙,不言而喻。
他在帝京摸爬滚打讨生活这么些年,身上不是没有背过人命。如今躺了这趟浑水,就不能轻易抽身了。
可这次既被当枪使,东窗事发时还要替人背锅,又没有遂自己的心愿,委实憋屈。
他突然想起彦时安,这件事,未想到会波及她,心中生了愧意。又住步折回酒肆,打包了好些招牌饭菜。
转眼间,梁则川笑盈盈地站在彦时安面前,抬手将食盒提高,“我是来赔罪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彦时安假装狐疑地看着他,“梁老板何罪之有?”
“开了酒肆没请你吃第一顿饭。”说着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一一打开,小心地把一碟碟佳肴摆出来。
“怎么想着开店了。”梁则川只是突然兴起来的,没有想好措辞,坐下沉默着。
见他半天不吭一声,彦时安心中已了然,“那些事,是你帮和丰阁做的吗。”
依旧沉默。
“你不必向我赔罪,我不过多睡几天。”不如留着力气,赔给该赔罪的人,话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
水至清则无鱼,每个人都有不可公然摊开的秘密,只是从前的他们从未将这些事挑到明面。
这顿饭,三个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