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照至霞谷。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直到背后的暖光逐渐收敛,那群偷袭的人顿然失去浮力,重重摔在地上在地。
彦时安才缓过神来,向后退却一步。
李至简松开了手,袖口滑落,遮灭腕上的微光。
彦时安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语调轻颤,“你……是人是鬼。”
听闻此语,他眉宇舒展,将手伸到她身前,彦时安小心碰了碰,传来微温。
她指尖轻缓触于掌心,令人心头浮动。
不是鬼就好。
李至简语调温和,“如姑娘所见,我非人、非鬼、非魔,但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只不过是一介替天道办事的小仙。”
“办事”神仙也有公务在身吗?
他点点头,“帮助凡人实现心愿。”
人活一世,平生夙愿千千万,“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非也,只有那最执念的,才能上达天听。”
她曾听过无数神明显灵的故事,也渴望过自己的愿望能够被菩萨听见。
如果从前遇见李至简,她一定会万分欣喜。彦时安试探性的问到:“你知道我的执念吗?”
李至简自然是明了的,但他不能明白地说出来,“或许,姑娘会遇见属于自己的神明。”
无希冀便无失望。
李至简捕捉到她神色中匆匆闪过的一缕失意,又回想起她在听到兰识谈论祭神时的神情,宽慰道,“聚散终有时,即便是法力最高强的神仙也无法更改。姑娘还是向前看的好。”
彦时安未料到他如此细致入微。不过说来也是,父亲曾说过事在人为,不能一味倚仗他人。
彦时安摒除杂念道,“你刚刚如此救我,不怕有人看见吗?”
“常人看不到法阵。”可她又一次游离在寻常之外。
彦时安转身上前去查探气息,地上这些人只是了晕过去。神仙果然不会草菅人命。
但这些人对她来说就是祸害,如不解决,后患无穷。
彦时安拔出弯刀挑了他们的手筋,下手利落。既不至丧命,也不能再来添乱。是生是死,自求多福。
弯刀入鞘,雕刻繁复,红宝石仿佛因渴血而变得显眼,彦时安挑衅似地问到,“都说神爱众生,你不拦着我伤他们?”
李至简淡然道,“人各有命。”
“那你为何拦着他们伤我?”
换来片刻沉默不语,“人各有命。”
“什么人各有命,就是不忍袖手旁观。”
彦时安惊觉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微弱,但在静夜中却十分清晰。
她惊慌地向四周望去,整条街市除他二人外,未见旁人身影,“谁在说话?”
李至简尚不知金玉精的话在她耳中已成人言,亦感到困惑,以为是她幻听了,“无人说话。”
“肉眼凡胎,疑神疑鬼。”
“分明有人在说我肉眼凡胎,疑神疑鬼!”
三脸震惊。
如此僵持半晌后,金玉精缓缓举起爪子、探出头来,“你说我?”
“还请姑娘为我保密。”
彦时安双目紧闭,大步走回宫室卧房,将房门紧闭,这一定是梦。
她并未点灯,只倚靠在床榻上细细想来,今夜的经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李至简此前种种行径,确实不是一个寻常人所能做到的。
转念又觉不对,既然是神仙,那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做向导?
月影临窗,满心疑惑抵不住困意袭来,渐渐地合上了眼。
睡意朦胧间,彦时安突然觉得耳边十分嘈杂,不但有老鼠的吱吱声,还夹杂着各种极远的声音。
起初还以为是梦中人的耳语盘桓,待她稍醒,惊觉余音仍未消散。
各种声音汇入耳中,如此聒噪了一夜,心中实在烦躁不已,无法再度入睡。
只能如此枯坐一夜,天色将明便敲开了李至简的房门,道明一切。
她进门不由分说,先讨了杯热茶提神,毕竟她一度以为自己犯了昏症,已无心为自己烧水泡茶。
待她一饮而尽,李至简双手捂上她的耳朵,低声念到,“听之无闻,万象断形。”
一阵温热过后,耳畔终于清净了。
李至简见她疲惫不堪,“时安,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可第一时间告知我。”
不必独自苦捱。
彦时安应承下来,眼下确有一事。她第一次听说鹤拓,并非在步六孤辰口中,而是在李至简所给的信纸之上,“你给我的信上写有鹤拓。”
他点点头。
“我起初以为你只在大漠中找人……”
李至简急切道,“你要反悔吗?”
非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此次就一举两得。”
不过,既然决意要去鹤拓,总得有个应对之策。毕竟云措的暗桩遍布四海,却无法打入鹤拓。
总是有原因的。
***
兰识昨日已决定要远赴鹤拓,步六孤辰必然也会跟去,“鹤拓路远,我这有几匹良马,足不践地,可少在行路上浪费些时日。”
行路不难,难的是没有合适说辞打入鹤拓。
彦时安一夜未眠,心中断断续续想过许多对策。他们三个皆是商队中人,最好的借口就是与之做交易,“不如我们与西鹤拓谈谈生意?他们所求不过家园安宁。”
兰识道,“倒是可行。不过,眼下西鹤拓已有利刃在手,只怕不会轻易改变。”
人心不足,得以利诱之。鱼不上钩,往往是饵不足矣吸引他赌这一把。
李至简身在神山时,对鹤拓境内生灵逐渐凋敝的境况便已有所耳闻,一语道中要害,“西鹤拓一味开疆拓土,是解决不了山灵枯竭的。”
西、南两地纠缠数载,族人定然备受苦楚。况且两族本不分家,姻亲盘杂,心中恐怕也不情愿与自己的手足自相残杀。
今时不同往日,不如先去查清真相,解了西鹤拓人的燃眉之急。
可行的对策是有了,“但是还有一个人。”
不甩掉兰霆,他们的行踪很快就会暴露,此行必然干扰颇多。
“我与兰霆是旧识,或许还可说得上话。至于如何引他现身……”说着兰识看向彦时安。
昨晚遇袭,兰霆的目标一定是她,不如将计就计。
“可是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兰霆会信吗?”
“总得一试才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状况下总会产生错觉,下蛊本就隐蔽迅速,说不定他们会以为自己下手成功了。你若中蛊,需得我来解,所以我与你同留在房中。”兰识转而对李至简说到,“昨晚他们已经见识了李公子武力,你得离开。我们都分开了,兰霆才好下手。”
也就是说,这间房中只留彦时安与兰识两人。
“不行。”步六孤辰信兰霆不敌兰识,但还是放心不下,不能独留她二人在此。
“就是要欲擒故纵,你们快出去吧。”彦时安将两人推至门边,步六孤辰无奈只能配合。
李至简假意离开北庭寻药,步六孤辰则留在隔壁房中守着。
日落西山,兰霆整日没有动作。
直至夜幕降临,众人休憩时,一缕笛音暗飞。米粒般的蛊虫在黑暗中如鬼魅爬行,在月下十分显眼,一点点攀上床榻。
兰霆感受到蛊虫啃噬血肉,自以为得逞,大胆推门而入。
一股血气喷来,米白色蛊虫已被猩红色血肉填满。他上前掀开被褥,却发觉其下只是一块羚羊腐肉。
“小舅子,好久不见。”步六孤辰飒然从房梁上跃下,惊起一片尘土,刀已架上云霆肩头。
剑眉星目,面上勾着笑容,下手却毫不犹豫。
伤口流出的血浸湿兰霆的衣领,听了这个称呼生出无名妒火,媚眼中乍现几道锋芒。以蛊虫为掩,毫无准头地向身后抛去,待身后人分神间闪出数步。
未曾想步六孤辰竟放下手中的弯刀,是专门迎向蛊虫。在兰识进门的那一刻应声倒地,“夫人救我。”
兰识快步上前将他扶起,发觉他所受不过寻常男蛊,这才放下心来。
兰霆见状抬手捂住白皙皮肤上印下的伤口,眸底一丝缱绻,转又克制心意,掏出木笛。
被彦时安飞来的弯刀打落在地。他分明是个御蛊高手,身法不强,不擅近斗,却偏偏孤身进入房中。
“堂姐……”兰霆乌发散乱搭在肩侧,娇柔道。
兰识起身,横刀指向他,“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兰霆阴沉沉地看着步六孤辰,并不作答,“堂姐是为了这个人,离开鹤拓,抛下我吗?”
兰识已忍无可忍,“当年之事,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情。”
他再次转移话题,将过错抛给仍赖在地上的步六孤辰,“他分明可以躲开,却故意讨你关心。明明他也伤了我。”
兰识只轻轻扫了一眼他的伤口,“你莫要再耍小孩子脾气。”
他扔出的蛊虫是不致命,可方才用笛声送进来的,确实直取人心头血的啖血虫。
“你分明知道南鹤拓如今境况,为何还要跑来北漠胡闹。再这样下去,整个鹤拓族人都会丧命。”
兰霆嗤笑,垂下眼眸,语气阴冷至极,“不过是一群虫豸,苟活于深林,死了就死了。”
兰识诧异不已,“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兰霆不语,攥着衣摆,一双柳叶眼只望着兰识。心上人已离去,独留他在迷濛山霭之中又有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