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闻昱想起适才遇到的那些人,他们言语举动间都很寻常,丝毫没有发现季家娘子同这宅子有何不妥,“那长灯坊里的百姓全都中了这障眼法?”
“嗯。”凌芜轻轻点了点下巴,率先踏进了季宅。
闻昱复又抬眼扫视了一番这宅子外观,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凌芜。绕过影壁,便是庭院。虽说这宅邸里没见着什么其他的仆从,但四下里却打理的整洁雅致,庭院里摆着假山造景和不少盆景。
闻昱瞧了眼前面引路的季家娘子,这人不知何时提了盏小巧的纸灯笼在手里,明明不是什么重物,但看她那样子,却似胳膊沉沉的往下坠一般。闻昱低声问身旁的人:“那人如今可在这宅子里?”
“唔......约莫是不在的。”凌芜淡声道,脚下的步子忽的绕了一下,似是在避开什么东西般。
闻昱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虽说夜色暗沉,宅子里光线也昏暗,但他仔细看过了,凌芜方才绕过的地方平坦干净,并没什么硌脚污浊的东西。
闻昱虽觉着有点奇怪,但眼下这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黑袍人既不在此,但仍有把握将凌芜引来此处后能顺利拖住她,想来,便是确信以凌芜的性子,决计不会任由这些术法伤及人命。是以,这人设下的一叶障目定是关系到长灯坊的这一众普通百姓。
闻昱眉心轻蹙,黑袍人以这些人的性命相胁将凌芜留在这里,他自己又是去了何处,又在图谋些什么呢?
他一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妨脚下忽的被绊了一下,随即传来木料被踩裂的嘎吱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凌芜一声短促的叹息。闻昱迅速低头,却见脚下仍是铺就整齐的青石板,也未见到什么木板木棍的物件。
一叶障目,眼前俱虚妄。
脚下这条路,定然不是他现下瞧着的这般模样。
闻昱僵在那里,飞速瞥了眼前面领路的季家娘子,转头问身侧欲言又止的人:“凌芜,你方才......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东西?”
“闻昱,”凌芜顿了顿,“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停在这里了。”说着便朝旁边退了两步,眼神示意闻昱离她近点。
闻昱不作他想,抬脚便往她那处走,只是他一动,脚下的青石板便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
待闻昱好不容易忍着那怪声走到凌芜近前,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又听这姑娘叹道:“哎呀......全碎了。”
闻昱顿时背脊有些发凉,道:“凌芜,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凌芜微微抬首,眸光轻转似是在考量些什么,须臾才道:“我还是让你自己看吧。”
说话间,手指轻挑,一缕赤金色的灵光如游蛇般施施然蹿进了闻昱眉心,凌芜继而伸手从他双目前拂过,闻昱顿觉双眼灼热非常,转瞬功夫,便又消失殆尽。
“好了,看看吧。”
闻昱缓缓睁开眼,映入眼眸的是荒草杂生的灰土路。
不远处有几个隆起的小土堆,歪斜的墓碑东倒西歪,有的甚至已然断裂,近旁有处塌了一半的土坡,露出黑黝黝的墓坑。里头是副朽败的棺木,半掩在土中,月光下能看见那不慎露出棺外的遗骨泛着绿莹莹的微光。
倒伏的墓碑,破败的棺材,散落的白骨。
这地方,俨然就是个荒弃已久的坟地。
闻昱吓了一跳,此刻他最想要知道的,是自己适才究竟踩碎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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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无表情的慢慢转身,视线缓缓的落到了几步开外的土路上。微凉的月光下,一块灰扑扑的墓碑孤零零的倒伏在地上,看上去年头有些久远了,木质都有些腐朽了。只是,这碑此刻却是碎成了好几块。
闻昱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盯着那处的目光有些茫然。
他方才的那几步竟是将别人的墓碑踩了个稀碎。虽说是无心之失,但到底是对亡者有些不敬。
闻昱默不作声的走回那处,蹲下身子细细的看着那墓碑。良久,才沉沉的吐出句话,“抱歉,我是无心的。”
身后不远处的凌芜也静悄悄的走到他身旁,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含笑道:“放心吧,无心之过,他不会怪你的。只要神官大人,记得赔给人家一个新的就好。”
凌芜虽是打趣,闻昱应得却认真。等回头,他便请人重新刻一块赔过来。
“此处竟是乱坟堆,看这荒凉的样子,应是被弃了许久了。那季家娘子又是什么?”闻昱轻声道。
不等凌芜回答,耳边便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
“二位,这是在看什么?”这声音此刻听来幽幽荡荡的,全然不似活人。
初夏时分的荒坟塚,又是在夜里,天边只有一抹弯月影子,和那一盏漏了点不咸不淡昏黄微光的小灯笼。
闻昱循声望去,灯笼微暗的光映在那女子身上,却不见了她头先那鲜活的模样。一半落在冷冷淡淡的月色下,另一半却似藏在了暗影中。
闻昱面不改色的眨了下眼,又默默地转眼看向凌芜。
他方才确实看清了,这位季家娘子,是个纸人。
说是纸人,却并不是灵珑城中遇到的那种纸扎竹骨的纸人,而是一片薄薄的人形纸皮,面容倒是勾画的细致,难怪闻昱总觉得她的手腕要被那纸灯笼坠坏了一般,到底是纸做的,不承重。
只是眼下,荒郊野坟遇纸人,且这眉眼栩栩的纸人,还红唇一张一合的朝他说着话,这氛围属实是诡异了些。
凌芜懒懒的胡诌:“他崴了下脚,不必在意,我们这就跟上。”
闻昱:“......”
纸人弯了弯脑袋,转身继续朝前走。
凌芜同闻昱二人便这么不远不近的坠在它后头。
“这纸人......”闻昱低声道。
“与之前你碰到的不一样,前面这位能走能跑能说话,”凌芜转头朝闻昱道:“全是因为纸皮之上附了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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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昱听完皱了眉,“它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自是要领我们去它力量最盛之处,”凌芜忽而勾了勾唇角,轻声道:“却也是破这障眼法的关窍之处。”
没过多大会儿,前面执灯的纸人便停了下来。它拧过脑袋,眉眼僵硬的笑着说:“二位,我家大人眼下便就在这间屋子里休息。”
闻昱打量了眼它站的地方。
哪里是什么屋子,不过是个被荒坟围住的小块空地。只是这空地正中间,有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
凌芜步履轻盈的绕过那些坟塚,负手停在离纸人几步之遥的地方。闻昱也紧随在她身侧。凌芜瞥了眼纸人身后的老槐树,不咸不淡的说:“哦,你家季大人原来是棵成了精的老树啊。”
话音方落,那纸人骤然面目狰狞,声音也变得尖细,“果然这些术法都骗不过你。可你们想要救那些人,却也不是件易事。”
说着便将手里的灯笼丢开,抬手朝凌芜袭来。闻昱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抬手间沧溟出鞘,寒光划过,生生将纸人的手掌切了下来。同一时刻,那棵老槐树也似活了一般,枝叶舒展,窸窸窣窣如藤蔓般挥舞着奔二人而来。
“你去收拾那个纸人,不要让它靠近这棵槐树。”凌芜眼疾手快的将闻昱推开,拂袖间掌心便浮起了赤金色的烈焰。
夜已深,凉风骤起。凌芜的袖摆裙角被风轻轻的卷起,掌心的烈焰将树妖来不及撤回的数根枝蔓燎成轻烟。火光映照下,凌芜面色微冷,眼底杀意渐浓。
虽说物老成精,但这老槐树显然不是走的正道。
它的根系与长灯坊的地脉相连,地脉受妖气影响,难怪这障眼法能迷惑此地一众百姓。看来,必得赶紧先除了这妖物,再行净化破障。
耳边传来树妖的桀桀笑声,眼前繁茂的枝干扭动着扑来,树皮皲裂处露出猩红的木芯。凌芜脚下的地面倏地巨震,无数根须如巨蟒破土而出,掀起漫天沙尘腐叶。
凌芜足尖点地,身形疾退,双手疾速的在身前结印,待符文成形的瞬间,猛的挥掌将它砸入地面。
“你想依靠地脉里与你同源的妖气控制这里的百姓对付我们,我就偏要切断这联系。”凌芜冷笑道。
树妖被她识破诡计,勃然大怒,一时间枝干根须犹如密网一般袭来,瞬间将凌芜包裹其间。
看到凌芜被湮没,纸人尖锐的笑着朝闻昱说:“嘻......闻大人,你的凌姑娘就要没命了。”
谁知这位冷面的俏郎君神色竟丝毫不慌,手中剑招不停,沉默不语间便让它脑袋搬了家。这纸人身上附的不过是略微有些能耐的阴魂,被凌芜鲜血浸过的沧溟剑,足以让它死的透透的。
闻昱面色极冷的持剑转身,眼底的冷意如有实质。他握紧了手中的沧溟,正要靠近那树妖之时,眼前却爆开了一朵巨大的赤焰。火光炽艳,刺的他眼睛都有些酸胀。
“区区老树成精,就想困住我,不自量力。”这漫不经心的声音,是凌芜。
树妖没想到自己全力一击于凌芜来说竟是如笑话一般,惊恐怨忿都来不及便被她囫囵个儿的烧了个干净,连句言语都没能留下。
凌芜回头望向走过来的闻昱,将这人上下左右一番打量,确信没看到什么伤处,才笑着说:“待我将此处地脉涤净,便可离开了。”
闻昱笑笑:“好。”
只见凌芜长指轻挑,指尖便浮起一颗隐隐泛着金光的血珠,她手指微动,以血画符,不过须臾,赤金色的血符便沉沉的坠入地面。
朱雀血,辟妖邪。
“好了,走吧。”凌芜拂了拂衣袖,抬首看了看天色,忽道:“这里离云栖宫忒远了,还是用瞬行符吧。”
言罢不待闻昱反应,抬指拂手间,二人便出现在了云栖宫的大殿前。却是没想到,夜深人静,大殿前还站着个人。
此人正是焦急张望的霖墨。
面面相觑间,不等闻昱解释,便听霖墨急声道:“公子,城里出事了。异人馆的黎大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