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课桌上洇开一层毛茸茸的金晕。时默从臂弯里抬起头,口水在摊开的课本上晕出半片褶皱,发梢还沾着草稿纸边缘细碎的纤维。后颈被压出几道红痕,随着血液重新流动泛起酥麻的痒意。
陆迟递来一张纸巾,“流口水了?”
看着课本上一小滩水渍没觉得不好意思,轻声嗯了句。
没醒神时的声音总是轻和的,带着少许鼻音,惹得人心里痒痒的。
吊扇的嗡鸣轻轻摇晃,空气中浮动着阳光晒过的灰尘味。
“背会了吗?”眼尾覆着一层薄红,蝉鸣忽然尖锐起来,惊得时默下意识去够桌角的水杯——冰凉的塑料瓶外壁凝着水珠,握在手里,才惊觉这是瓶冰镇过的橘子味汽水。
“冰的?”
“嗯,看时间差不多你快醒了,专门去买的。”
玻璃瓶身沁出的水珠顺着时默指缝滑落,在掌心蜿蜒出细小的水痕。舌尖刚触到冰凉的液体,橘子的清甜便在味蕾炸开,时默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那你会背了吗?”
陆迟是又气又笑,自己专门顶着大太阳去给他买汽水,喝也喝过了,连句谢谢都没有,醒来就问自己会背课文了吗,真是令人伤心。
“背会了,放心吧。”陆迟将时默披着的外套挂在椅背,“你的命令我哪干违抗。”
即使喝过冰镇汽水,脑子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的,对方说什么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经过大脑。
班长严小军似乎不太好意思,挠着头,一双罗圈腿走起来还有些外八,悄声来到时默旁边,十分拘谨地询问他能不能给自己讲道数学课。
面对来请教问题的班长,时默竟流露出一丝丝激动,非常愿意解答同学的问题。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流畅的抛物线,时默垂落的刘海挡住了眉眼,只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微微蹙起的眉峰。
他将圆规笔尖重重按在坐标系原点:“这里的辅助线要垂直于对称轴,把函数图像分成两个全等的三角形……”
每将一步他都会询问班长这里明白吗?不明白可以重新讲。
这好像是个神奇又普遍的现象,同学间相互讲题要比老师讲题效率高很多,即使有些同学讲起题来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思维逻辑都不对,却能将公式深深印在心中。
对比之下,讲台上老师反复打磨的教案,如同精密的齿轮装置,虽严谨却总隔着层难以触及的距离。
或许正是少年人特有的笨拙与热忱,那些带着口误和争论的思维碰撞,在共鸣的震颤中,悄然编织出同龄人独有的知识羁绊,让抽象的公式化作彼此青春里共同的印记。
一题讲完,严小军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陆迟斜眼看他,语气豪横,“还不走?没明白?”
“明白了明白了。”严小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脖颈,“就是还有几道题不太明白,”他看着时默,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但神情太过炽热,仿佛再说“能不能再向你请教一下。”
“还有哪题不会,我都给你讲了吧。”
“不会麻烦你吗?”
“当时不会。”
知道麻烦别人还过来!陆迟翻了个白眼。
装货!
给他讲题,十遍他都听不明白,得将到啥时候。
蠢货!
严小军单手撑住时默的课桌,指节微微发白,发梢垂落的碎发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他微弓着脊背,侧脸几乎要与时默平齐,目光紧紧盯着摊开的习题。
陆迟比时默更先察觉到对方贴上来的温度。
猛地拉开椅子,金属腿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陆迟坐到宋相思的位置,冷着脸:“你坐过来。”
严小军以为他在说自己,“哦”了一下坐在了陆迟的位置,还说了句谢谢。
陆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合上书本,惊起一阵纸页震颤。
时默:……
严小军:……
时默:“怎么了迟哥?”
陆迟:“小点声,打扰到我了。”
严小军连说了好几个不好意思,真诚又愧疚。
唉!算了,跟个他计较什么。
学生陆陆续续进班,很快周围坐满了人,宋相思吃着棒冰,十分自然地坐上窗台,脚支在椅背上,坐姿霸气。
严小军不好意思地朝宋相思点头,“马上就好了,我马上就走,抱歉。”
“嗨”宋相思大手一挥,化掉的棒冰甩到陆迟胳膊上,“这有啥的,你坐着吧。”
陆迟嫌恶地看了眼留在胳膊上的棒冰,趁她不注意蹭回她衣服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宋相思费解,“干嘛?”
“没事。”
宋相思偏头,低声在他耳边说:“班长也太那个啥了,整天唯唯诺诺的,好像咱们欺负他似的。”
陆迟不语,只是一味地生着闷气。
“理理我啊!”宋相思用另一只垂在半空的脚去踢同桌的大腿,又自顾自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满,“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理人。”
开学的第一堂物理课就面临小测,同学们叫苦连天。
“刚开学就测试啊?”
“一个假期,脑子都空白,啥都不会啊!”
底下的同学叽叽喳喳抱怨,却又改变不了小测的事实。
“都闭嘴。”物理老师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清瘦的身形裹在一件淡青色花开衫里,红色塑料框眼镜下一双细长小眼带着特有的冷硬质感。
当她夹着教案走进教室,脊背永远挺得如铅垂线般笔直,唇角自然下垂的弧度仿佛凝固的刻度,在讲台前站定的瞬间,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像是被她严谨的气场凝固成了固体。
“一个个的都成什么样子,都高二了还不知道学习,成天想着混日子得过且过。”
“啪”的一声,一沓A4纸大小的物理测试题被她分成三份,丢在前排同学的桌上,“相互传一下,都是最基础的选择,15分钟后收上来,就这几道题,压根用不了15分钟,我到底看看你们能做成什么样子。”
她的目光锁定时默这个转校生,“那个新同学叫什么名字?”
不等自己回答,前排的同学就已替他回答。
刘淑梅点头头,在手中的花名册添上了他的名字。
当时默拿到小测题,大概扫视一眼,还好,跟以前学的差不多,这张小测对于自己来说难度并不高,不到十分钟就做完了。
比起数学,陆迟对物理更感兴趣些,没有选择旁边现成的答案,而是拿出草稿纸认真分析题目,计算数值。
倒是宋相思,两眼一黑又一黑,十道题只会做前两题,剩下的题于她而言更像是天文学,看不懂。
“自己做自己的,没必要去抄,你同桌都不会,他的答案没准还不如你的。”
虽然看不懂,但宋相思还是低着头胡乱钻研,草稿纸被画的稀里哗啦,临收卷时则随便蒙了个选项上去。
刘淑梅将收上来的小测放在一边,“翻开电场强度这一章。”声线像块淬火的钢,将交头接耳的窸窣声瞬间截断。
粉笔灰簌簌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黑板上的“E=F/q”公式写得横平竖直。
“想象这个点电荷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她突然停下板书,食指关节叩在黑板上,“距离越近,它给试探电荷的‘推力’就越大。”
“看这道例题。已知R1阻值10Ω,滑动变阻器从20Ω调到30Ω,电流怎么变?”
后排学生偷偷翻出漫画,冷不防撞上她突然转身的目光,红框眼镜下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觉得简单的,来黑板推导公式。”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暗暗松了口气,可算是下课了。
她合上教案的动作精准得像按下秒表,“作业是课后第三、五题,步骤必须写满半页纸。”最后一个字落地,她已经迈着利落的步子消失在走廊拐角,只留下满黑板工整的公式,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后墙的表针快速旋转,终于熬到了放学,立刻把课本“哗啦”塞进帆布包,拉链撞出清脆声响。
赵东伟抓起篮球拍得地板咚咚作响,他勾住韩旭的肩,“走,打两球再回去。”
韩旭把草稿纸团成球精准抛进垃圾桶,碎纸片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走。”
“校门口新开了家奶茶店!”几个女生叽叽喳喳收拾化妆镜,口红在桌面碰出细碎的叮当声。
书包拉链开合的“呲啦”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漫过课桌,偶尔夹杂着“借支笔”“作业写完没”的短促对话。
夕阳斜斜切进教室,给埋头翻找钥匙的少年镀上金边,钥匙哪去了?自己明明挂在书包拉链上了,上面还栓着小毛驴,不可能丢呀。
走廊传来此起彼伏的“快走快走”,书包带晃荡着撞在门框上。
挂着钥匙的小毛驴在眼前晃动,伸手去拿,那人却使坏地装进裤兜。
“走吧。”
陆迟的步伐很快,时默要小跑才能跟上。
今天下午这是怎么了?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夕阳把陆迟的影子拉得很长,时默攥着书包带小跑着追上去。前面的人明明听见了脚步声,却故意把步子迈得更大。
“陆迟!”时默伸手拽住他的胳膊,“迟哥,你怎么了。”
陆迟猛地转身,夕阳给他的睫毛镀了层金边,眼睛却气鼓鼓的:“你还问怎么了?”
时默盯着他发红的耳尖不解,“到底怎么了?”
“那你就仔细想。”陆迟别过脸,声音却软下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好不好?别不理我。”时默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做错了,到底怎么惹他生气。
陆迟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不是说等你睡醒就考我背诵吗?你知道这一中午我什么都没干,就光看语文书了吗?我怕吵到你,在心里默背。默背你懂吗?很容易走神,我就掐着自己的胳膊,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走神。那么老长的文言文,我硬是一个午休背会了,就想着等你醒了,背给你听,想让你夸夸我。”
“结果你呢!你醒来就一直给严小军讲题,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给他讲题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是谁说要教我学数学的。”
“还有课间,你明明看出来我不开心,怎么就不问问我,一直等到现在你才问。你自己看看时间,几点了,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问我。”
这还是时默第一次听到陆迟说这么多话,结果还是控诉自己的。
“别生气了,给你买可乐喝好不好。”
“好个屁,谁要你的可乐,解释,我要你的解释。”
“那可乐你还喝不喝?”
“喝!”
时默被逗笑了。
陆迟是个幼稚鬼。
“对不起迟哥,别生气了。”时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陆迟比他要高上一个头,这个视角看他的双眼,真像只摇尾乞怜求原谅的狗狗。
“班长是除了祝平安第一个来找我讲题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认真听我讲题的人,我很开心。所以就忘了要考你背诵的事。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为什么?”自己只想知道他在江城的事,哪怕是几句零星的被一笔带过的事,自己也想要知道,想知道他在江城的全部,也想知道他和那个祝平安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每当时默提起祝平安时,都会下意识嘴角上扬,眼里带着数不尽的柔情。就是这满目柔情和不经意上扬的嘴角,陆迟居然讨厌上一个从未出现的女孩。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江城的同学会冷着脸借自己的作业抄却又从来不好好对待,还回来的永远是带有折痕的试卷和有撕痕的作业本。可能是自己在讲题时那个心思不在学习上的少女,那个左顾右盼的祝平安。
所以严小军来问自己能不能请教问题时,自己那激动的心情,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第一次得到尊重。
他喜欢给别人讲题,因为这是对自己努力学习成果的验证。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跟同学相处,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拉进一点点同学间的距离。
他在心里默默的将每一道题的讲解方式都在心里过一遍,幻想着有同学来问自己,然后通过一道小小的数学题,让他们发现,时默人很好的,并不是个坏孩子,他和他爸爸不一样,